泱肆抬起头,与榻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却又是笑着,向泱肆深深地摇头。
“殿下。”
梅妃道,声音很空灵,在人的心中激起回响:“回不去的,是心中的江南。”
江南于她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即便是人回去了,心也不知所归。
泱肆定在原地,明明也算是个拥有二十六岁心智的大人,此时却固执得像个小孩,什么也听不进。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只有活着,才能追到心中所想。”
床上之人还是笑,唇角虚弱地勾着,母后离开时,也是这样笑着望她,明明那么温柔,却是一点儿也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走。
梅妃笑着向她招手,“殿下,过来。”
泱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说话,泱肆就闷闷地往下接:“我第一次踏进梅阁的时候,就是想救你。”
第一次踏进梅阁时,她在梅林下起舞,翩若惊鸿,飘逸俊秀。
梅妃脸上的神情微讶,“原来殿下那么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吗?”
要是早看出来就好了。
前世的泱肆,只觉得这梅妃娘娘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亲手结束自已的生命。
这一世,即便提前预知,做了那么多努力,时不时去梅阁找她闲聊,带她出宫去游玩散心,甚至知道她是一个负责的人,想用皇贵妃的名头逼着她活下来,却都无济于事,她终究还是会离开。
她曾赠她一束梅枝,她想回她一场生命。
可是她不要。
她的生命掌握在自已手里,她说不要就不要。
梅妃望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低沉与难过,抬起手来,轻抚过她的鬓角。
“殿下,我不想做凤凰,更不想一直将自已囚禁。”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着,是真的早就已经参透了生命。
“我十五岁进宫,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人生一半的时间都在皇宫中、梅阁的这一方天地里度过。这院里的每一株梅树,都是我亲手栽种的,我尽力去营造,让自已找到家乡的感觉,让自已能够接受留在这里。
我慢慢发现,困住我的不只是深宫,连我自已都把自已困住了,逃不脱,也挣不断自已给的束缚……我在这里失去了自我,被冠上了梅妃娘娘的名号,失去了名字,连我自已都要忘了,我叫,柳知梅……”
她是有名字的,可是这十几年来,她已经从这个名字中被剥离出来,又缠上另一个名号叫做梅妃的厚茧。
她没有自我,日复一日应付着生活。
这深宫之中,谁又是拥有独立人格的呢?
林淑妃死了,是那样一个下场,受万人唾弃,什么都救不了她。
露妃被夺去妃位,打入冷宫,后半辈子都将在那冰冷阴暗的地方度过。
还有很多,他们谁不是这样,被人主宰着,豢养在这华丽的囚笼里,飞不出去,只能在里面互相残杀,为自已划一片领地。
身在牢笼,还企图占地为王。
戴上荣耀的光环又能如何呢?从妃嫔变为皇后,从皇后变为太后,再从太后变为皇太后。
这些都将成为你的代称。
她不要代称,不要这些所谓荣耀,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属于自已的自我。
只不过,已经找不回来了。
泱肆紧抓着她的手,可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已已经抓不住这个人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也将我强留。”
高高的宫墙将她强留,家乡的发展将她强留,连她自已也将自已强留。
那么唯一懂她的人,能不能够,不要这么做。
梅妃轻声说着,气息渐弱,语气里竟然有释然。
“殿下,放我走吧,不必介怀。”
放她走吧,不是死亡,是她的解脱。
泱肆的眼泪,随着她的话,一起滚落下来,说不出一个字回应。
梅妃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愈来愈弱:“阿肆……再唤我一声阿姐可好……”
泱肆抓住自已脸颊旁就要掉落的手,哽咽着,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阿姐……”
说完,梅妃的手就彻底失去了支力,只是因为被泱肆抓着,才没有坠落在床上。
泱肆不敢抬头,因为怕看到她凝结的笑颜,和紧闭的双眼。
第196章 我该喜欢她吗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梅花却是凋零的,它不属于春天。
春风吹过,梅阁的梅树上,那些繁茂的绿叶便沙沙作响。
夜色暗涌,世界寂静无声。
明明已经过了寒冷的冬日,却还是让人觉得很冷,空气湿又潮,钻进人的鼻腔,带着刺人的锋芒。
“大皇子,殿内污浊,您不能进去!”
魏清诀从华清宫赶来,不顾宫人阻拦,径直踏进梅阁殿内。
跪坐在床榻边的人,紧紧握着那再无温度的手,抵在自已的额前,面朝下,脊背消瘦,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
她极少露出脆弱的一面,从小到大。
上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是皇后离世时,她像个被丢弃的小孩,手足无措,抱着他泪湿半边衣襟。
魏清诀走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轻拍她的后背,无声的安抚与陪伴。
宫人来劝她放手,他第一次对别人竖起锋芒,冷声让他们走,不要打扰她。
这一次,他也是这样摒退所有人,默默陪在她身边,陪她从悲伤里缓过来。
殿内还未来得及燃起烛火,时间在昏暗中静静流淌。
“皇兄……”
许久,魏清诀听见了她用微哑的声音唤自已。
她说:“这种感觉就像再一次失去了母后。”
这一次,她已经是个大人,不再像儿时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泣,哭到晕厥,再醒来时,母后已经被装进了那个大大长长的黑箱子里。
她抱着木棺继续哭,求他们把木箱子打开,不要把母后装进去。
魏清诀在她旁边席地而坐,同样不顾形象。
“母后离开时,我也觉得,就好像是我再一次失去了母妃。”
皇后待他极好,把他和泱肆一样,当成了自已亲生的孩儿来对待,所以她离世时,魏清诀也同样很难过,甚至因此疾病加重,几乎就要紧随其后。
若不是放心不下泱肆,他早就也离开人间了。
……
梅妃只是后宫中一位普通的娘娘,病逝之后,按照规矩,顶多也就是放入妃园寝,立块碑就算完事了。
魏明正看泱肆那伤心的模样,本欲要下令将其厚葬,举国哀悼三日,被泱肆拒绝了。
泱肆知道,梅妃也不希望如此,她只想安静地离开。
泱肆自作主张,将她火葬后,把她的骨灰装进了一只罐子里密封起来。
天色阴郁,映衬着她的心。
江衎辞站在她身后,默默无声。
“莫辞。”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他来了。
他上前来,牵起她的手。
“成亲后,我们一起南下,把她送回她的家乡好不好?”
他的手掌干燥温凉,却给她安心的力量。
“好。”
接下来的日子,无需泱肆出宫去寻江衎辞,他自已就会入宫来陪她,白玉如往常一样爱围着他打转,任沐佑和落染怎么唤也不听。
这两人,花朝节那日一起出宫去玩之后,关系更亲密了些,有时候泱肆会远远瞧见沐佑把她逗得脸红,羞愤地跑开,后者会追上去,笑嘻嘻地道歉。
江衎辞每次来,都会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很快填满了案桌旁一个半人高的置物架。
泱肆问他,是不是从鬼市拿来的。
他说是,她就会假意瞪他:“你拿我的东西来哄我?”
不怨她,他自已说的已经把鬼市送给她了。
江衎辞一脸纯然,“我交钱了。”
“交给谁?”
“管账的长老。”
沉闷了好几日,小姑娘终于肯笑出声来:“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很好笑?自已拿钱买自已的东西。”
江衎辞认真思索了一番,点点头道:“兴许吧。”
那几个长老当时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诚惶诚恐的说主上直接拿走便是,不用付钱。
偏偏他十分严肃,不仅要给钱,还要按照出售的原价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