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用打湿的帕巾清理血迹,一边道:“二哥,你说你和爹顶嘴做什么?你就认个错不就好了,爹那么器重你,哪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慕蔺跪在蒲团上,腰背挺直,除了脸色微白,气息微弱,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一次认错次次错,直到如今,父亲的标准才是对的。”
闻言,慕诺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了?爹那个老顽固,只知道他铺好了路,不要我们按自已的意愿走。”
慕蔺没说话,沉默着任由慕诺给他涂上药膏,再缠上纱布。
他和慕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已经循规蹈矩,乖顺听话地走上了父亲为他铺的路,要想抽身离开已经是完全不可能。
而慕诺不一样,慕诺虽然也被父亲管束着,但不会被这样严格的要求必须要去做某件事。
必须要恪守规训,必须要学有所成,必须要继承丞相之位,必须要光宗耀祖,必须要给慕家长脸面。
必须必须,就没有一样,是他必须做自已想做的事情。
甚至时间长了,慕蔺自已都不知道,做自已是什么,他想成为的自我又是什么。
简单处理完伤口的慕蔺就这样一直跪到了晚上,慕诺劝他,说父亲不在,他可以休息一下,更何况还有伤在身,但他这个时候又固执得很,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
慕诺有时候真搞不懂自已这个二哥,你说他听话,他有些地方又要违背父亲的意愿,惹得他老人家火冒三丈,你说他不听话,这个时候他又不肯起。
慕诺总结下来,就是这人太过拧巴,爱跟自已较劲。
到了晚上,丞相夫人陈氏提着食盒踏进宗祠。
她打开食盒,盛出一碗参汤,递给他。
“你爹回府的时候跟我说对你下手重了,让我炖点参汤给你补补。”
陈氏声音温和,跪坐在他旁边的蒲团。
“他这人虽然古板,教育孩子的方式可能不那么让人能愉快接受,但他是真的关心你们,毕竟你们都是他亲生的,就连阿鸢,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弃寻找,也常常同我哀叹,当初是不是不该那么逼她。”
“可他就是不改。”
陈氏看向他坚毅的侧脸,轻声回:“他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很难改了,蔺儿,况且你也太过沉闷了,你应当像诺儿一样,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你爹再霸道,也不可能真一点儿也不顾及你的感受不是?”
慕蔺默然,喝了一口碗中的汤,他看着碗底,许久才道:“母亲,她也不止一次说过,我太过封闭,没办法拥有快乐。”
“你只是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你没错。”
自已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陈氏眼眶湿润,笑着抬手抚摸过他的头,温声道:“那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尝试打开自已。”
打开自已,去接纳这个世界,接纳美好的事物。
陈氏点点头,笑容欣慰,“嗯,那你觉得她说得对吗?你想要试试按她说的做吗?”
慕蔺又喝了一口汤,而后低声道:“她炖的汤也很好喝。”
可是她已经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就像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但陈氏知道,这是他说出了自已的想要。
他第一次,遵从本心。
……
陈氏走后,慕蔺把站在外面的廉狱叫进来。
“你去寻春院,和枫红召集所有人,解散十四阁。”
廉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已听到了什么:“公子,您不能这么做,十四阁解散了,那大家将何去何从?”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已的归处,而十四阁已经不是那个好的选择了。”
廉狱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都是誓死忠于您的。”
“此时不散,等人找上门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慕蔺的回答,让廉狱顿时明白过来,“您是说季姑娘?可您今日为何还要放她走?”
为何明知她会给十四阁带来灾难,还是要放她离开。
祠堂里的烛火无数,将这里照得通明,可他身上却有种置身于黑暗的落寞。
“这是十四阁欠她的。”
第234章 重要吗
西北与京城相距甚远,堪比行军的队伍让泱肆有种回到前世军旅生活的错觉。
再加上还有个跟她一起并肩作过战的人。
泱肆让萧暮把慕诺送的酒分给了土兵们,虽然相较于十万土兵而言那几百坛酒塞牙缝都不够,但这一路上本就辛苦,还要在护着那些酒坛实在是划不来,不如喝了算了。
夜晚,泱肆掀开帐篷走出去,走向外面高处的草坪,看着天空中繁星点点。
前世与西凉作战时,她便发现,这边的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大,人好像站在离天空很近的地方。
整个营地都很安静,静得只剩下风声,吹过这片广袤的天地。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双手向后撑,散漫慵懒。
泱肆仍然仰头望着星空,“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队伍都出发十几日快半个月了,路程也都行了大半了,这个人从头到尾一句也不问,就是默默无闻地坐在外面驾着马车,真把自已当车夫了。
“重要吗?”
军营里生活惯了,他很少有这样闲散的仪态,基本上都是板板正正地坐着,真的是那种随时可以准备与人作战的姿态。
萧暮反问着,好像真的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往后一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也去看满天繁星:“南疆的星星好像没有那么亮。”
泱肆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再往前离南疆就愈来愈远了,明天带着军队回去吧。”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劝他回南疆了,萧暮一开始还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后面直接装聋子充耳不闻。
“萧暮。”
泱肆在他身旁坐下来,企图与他探讨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你明知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你这么做只会拖累你的。”
那人还是看着夜空,又重复了一遍:“重要吗?”
倘若她过得很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嫁与良人幸福美满,那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像认识她以来的这四年一样,在京城时做一个只知道找她比武切磋的武夫,离开京城后就回归自已的生活,不给她造成任何困扰。
知道她要成亲的时候他甚至以为今生就这样了,他几乎是逃离了京城,不向她要喜帖,不想参加她的婚礼。
但向她要了喜酒。
只是觉得,她如果在众多祝福的宾客中专门记得他,而后专门为他往南疆寄来一坛喜酒,那便已经足够了。
可是等来等去,他掐着时间算,怎么着就算她成完亲之后才想起给他寄,那酒也该送到了,谁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消息。
重要吗?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从他领着十万军队打马北上的那一刻,就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非要说什么最重要,那就是,她不能有事。
泱肆真是要被这人给气死了,她现今这个样子,真的很怕连累身边的人。
“你就算不为你自已想,你也不为土兵们想想吗?你带着大家昼夜不停一路北上,又让大家南辕北辙跟我一起去西北,最后还要返回路途遥远的南疆,他们是战场上保家卫国的战土,不是拿来给你这么折腾的,而且你知不知道以后帝王怪罪下来,他们也会受牵连?”
她张着嘴就是一顿数落,声音还愈来愈大,萧暮听得耳根都麻了,偏了偏头,他突然反问道:“靖安,如今你变成这样,还在为大北着想吗?”
她已经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这个时候,却还在想,那些土兵应该出现在战场上,而不是浪费在她身上。
泱肆也愣了一下。
可只有打过仗的人才会心疼土兵,这无关她的处境,土兵们没有错,大北也没有错。
“萧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被连名带姓喊的人突然笑了一下,而后才道:“再往前走走,抵达下个城镇,徐将军会在那里迎接你,接替我护送你继续北上,到时候我就走,你放心,边疆还得靠我们守着,皇家不敢治我们的罪。而且有定南侯和镇北将军亲自护送你,以后在靖安郡,就没人敢欺负你。”
这是向天下人昭告,他们永远是她的后盾。
泱肆困惑:“你什么时候和舅舅取得联系的?”
“从南疆出发的时候。”
萧暮从草坪上坐起来,与她平视。
“我在信里跟他说,倘若你真被人陷害了,我们便一同起兵造反。”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无比认真,好像真的会这么做。
泱肆张了张嘴,决定打岔过去:“那你们真是帮我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萧暮轻笑一声,笑得不屑:“那又如何?靖安,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安分守已没有野心的人吧?”
“你不是吗?”
前世的定南侯始终是定南侯,守着南方那片疆土,从不曾懈怠离开,也从不曾有过不轨之心。
至少在泱肆死前是这样。
萧暮又恢复了脸上的认真,看着她道:“我不是,我甘愿戍边,是因为你是护国公主,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一些,但如今你不是了,定南侯这个位置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看着眼前的人因他一席话陷入了沉默,萧暮笑道:“开玩笑的,怎么?真怕我谋反?还是怕我喜欢你?”
泱肆看着他的眼睛:“都怕。”
这下轮到萧暮愣了一下,渐渐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觉得他不配造反,也不配喜欢她?
泱肆笑出声来:“你知道就好。”
终于见到她笑了,不带任何情绪的笑,只是单纯的因为当下而会心一笑。
这些时日,她太沉闷了,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冰窟里,被冻得静默,冻得无声,冻得没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