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醒了?”
她循声望过去,还是刚刚那个土兵,他把帕子用凉水打湿,放在泱肆额头上。
“您发高热了,是侯爷叫在下来的。”他解释道:“您还是先回宫里去吧,这里又没个丫鬟伺候您,我们大家都是些大老粗,怕照顾不好殿下。”
泱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是问道:“其他人都来了吗?”
土兵转回去倒了碗热水过来,“来了,侯爷已经带着他们继续铲雪去了。”
这里除了殿下,就剩萧暮是个高地位的人,因此便交给了他。
泱肆放了心,撑起上半身喝了两口热水,嗓音喑哑:“你叫什么名字?”
土兵立在一旁,“在下名为苏木,去年有幸跟随殿下打过仗。”
“苏木?”泱肆重复一遍,“药材名?”
苏木,药性平,味甘、咸。归心、肝、脾经。
“正是。”
名为苏木的土兵点点头,又谈及方才的事:“殿下可要回宫?在下去安排马车。”
“不用,”泱肆摇头,“你先退下吧。”
她并非身娇体弱,只是生性真的很畏寒,这么些年什么大病大伤她都能眼不带眨、哼都不哼一声地坚持下去,唯独一个小小的风寒,她是真的没法子。
她的身体对寒冷的反应程度偏高,最严重时,儿时一场高热就差点送了命。
于是便引起了皇帝的高度重视,从那以后未央宫冬日的炭火供应永不间断,衾被是珍贵的天鹅绒,衣物也是最好的御寒绸缎。
泱肆在帐篷里坐不住,喝了几碗热水觉得好些了,才裹着大衣出去。
有了东西两面四百名土兵的加入,开路的进程突飞猛进,一群人呼天喝地干劲十足地在下晚时清理完了剩下的路。
泱肆始终在一旁守着,偶尔上前去查看。
按理来说最后一天,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留在这里也是多余,传到京城去也不会有多好听。
但她毕竟不是做给旁人看的,这于她而言是一种坚守。
与所有土兵们共进退,早就成了她的习惯。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泱肆已经绷不住头晕乏力,又靠着车壁昏睡过去。
萧暮骑马跟在后头,一同进宫去。
马车在宫外停下来,却迟迟不见公主殿下出来。
萧暮心道不好,翻身下马,掀开车帷去看,她果然斜斜地靠在车壁,秀眉紧蹙,满脸通红,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拍了拍她的肩,“醒醒,可需传步辇?”
泱肆迷迷蒙蒙睁开眼,摇了摇头让自已清醒一些,道:“不用,你先去面圣,让宫女送我回去。”
回到未央宫,一沾上床泱肆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而后做了一场又一场噩梦。
只是这次的梦不再似前两次那么清晰真实,都是些凌乱而破碎的片段:
坤宁宫里母后再无声息的脸、樱花树下永远沉睡的皇兄、林淑妃最后恶毒的咒骂、手执长剑与她对峙的魏嘉煜、战场上倒在自已面前的众多土兵……还有,被阿烈一剑毙命的自已。
无数个前世的画面齐齐砸进她的脑海里,令她头痛欲裂。
最后,当一切都归于寂静,在那道天光的尽头,泱肆看见了那个总是孑然一身的人。
他与她那么多苦痛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黑雾般的回忆不同,他是明亮而澄澈的,是天上瀚海里遗落在凡尘的一颗星,带着孤寂又强大的力量,仍是遥远得触不可及。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上是数不尽的沉痛,她拼命想要靠近,却只是徒劳无功。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天光吞没,再无踪迹。
她听见了他消失在天光中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像天空中飘落的雪花。
——泱泱。
……
重生没多久,就因为风寒晕倒了数次,泱肆自已都在心里唾弃自已。
落染始终守在床榻旁,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夜里醒过来,泱肆喝了药膳,赶她回房休息。
落染不肯走,揪心地望着她,说怕她又出什么岔子。
泱肆凝眉,正声道:“你现在是不是胆子大了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况且你守着本宫有何用?你又不会医术。”
把落染撵回去睡觉,泱肆拖着沉重的身子从榻上下来,走到妆镜台前,打开一只锦盒,拿出安静躺在里面的钗子,在手里一遍一遍细细打量。
那日在清平坊,她虽喝了很多酒,但也不至于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老头子对江衎辞说的那几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泱肆穿戴整齐,强忍着不适避开所有人往侧门出宫。
夜晚中传来轻微的动静,随后出现一道人影,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殿下。”
“沐佑?”
泱肆听出他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靖安殿下身边有一支侍卫队,十二个人,人数不多,但每个都是精英,身手了得,是侍卫长阿烈一个一个亲自从军营里挑选出来的,奉命保护殿下的安危。
只是殿下不喜自已身边太多人,觉得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于是这支侍卫队便只有在殿下发令时才会出现在她面前,平时便听从阿烈的调令。
沐佑恭敬回答:“回殿下,烈侍卫传消息回京,称在途中见到一队可疑人马进了京,他在马车上做了标记,命我等前去搜寻查探。”
“行,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回来禀告本宫,万事小心。”
“是。”
沐佑站起身来,“殿下可是要出宫办事?”
泱肆点点头:“正好,你去备辆马车,不要惊动其他人。”
想到什么,她又道:“等等,还有一件事你派人去查查……”
第41章 星星总是身处黑暗吗
皇城天牢。
潮湿寒冷的牢房里,一名狱卒提着食盒从里面出来,在外面同其他狱卒们一起围着火炉坐下,仍是冷得缩着脖子,喝了两口热酒,才开始了今日的闲谈。
“该说不说,这就是区别啊,哪怕是囚犯人质,人日子也过得比咱好,你瞅瞅,这吃的是佳肴美酒,睡的是暖炕软被,真是羡煞我也!”
其中一个狱卒搓了搓手,揭开那食盒,里面丰盛的饭菜基本上没怎么动过,“你别说还真是,同样为人,同样身处这牢狱中,咱们被冻得是手脚生疮,而有些人却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说着,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就要动手拿筷去夹那菜。
“咳咳。”另一个个头稍大的狱卒长假意咳嗽了一声,睨了他一眼,对方立马明白过来,讪笑着放下了木筷。
“你们俩就过过嘴瘾吧,就算是人质,人家怎么着也是个亲王,是西凉王的亲弟弟,干系着两国的关系,你我又非皇亲国戚,有利用价值吗就跟人比?”
狱卒长伸手摸出食盒里面的半壶好酒,仰头喝了一口,咂咂嘴继续道:“当初咱靖安殿下可是特地交代过了,那是贵客,不可怠慢!”
“是是是!果然还是打从娘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人的一生啊!”
正说着,大牢门口传来动静,看守在门外的狱卒正埋头跟在一个人身后走进来。
看清来人的脸后,众人忙正了脸色站起来行礼。
“公主殿下!”
湿冷的空气吸进喉咙里,令泱肆轻声咳嗽了一下,“免礼。”
狱卒长连忙命人去取手炉,随即笑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可是有何吩咐?”
手炉很快被送上来,泱肆暖着微凉的手,并不急着开口。
狱卒长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挥手摒退了多余的人。
泱肆这才缓缓道:“本宫来带个人走。”
……
天牢最隐秘的一间,宽敞的牢房被布置得十分温暖明亮,不似其他牢房那般,这里甚至还有床榻、案桌、书柜等几样家具,各种生活用品都很齐全。正中央燃着火炉,旁边坐着一个男人,留着络腮胡,正手举着兵书,在烛光下专注地阅览。
身后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他却仿若未闻,视线仍是盯着手里的兵书。
泱肆在他后侧几步之外停下,右手掌放于胸前,轻轻弯下腰,直言道:“很抱歉扰了亲王雅兴,听闻贵国公主殿下将至大北亲迎亲王回国,还请亲王随我移步。”
男人翻动一页纸,“有劳靖安殿下,这狱中万物俱备,吾倒是习惯了。”
“怎么说这也是牢狱,让亲王受委屈了。”
泱肆放下手站直身子道:“临近圣祈,恐生变数,还望亲王见谅。”
“委屈谈不上,这一年多以来殿下也未曾亏待过吾。”
他放下手里的兵书站起来,回身慢慢欠了下身,脸上没什么情绪,“倒是吾让殿下亲自来请,失礼了。”
深夜的清平坊愈发僻静,一辆马车在大门外缓缓停下来。
一个女子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泱肆去叩门,过了很久才有人来。
“殿下?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连清看到她很是意外,又看向她身后,与那个陌生男人对视了一眼,“这位是?”
泱肆微微颔首道:“老先生,打扰了,晚生有些事想劳烦一下您。”
……
安排好一切,泱肆没有急着回宫,而是把马车停在国师府外,踩着墙头翻进去。
大概是做了太多梦,明明昨晚才见过,可是她现在还是很想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