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不想生事端,道出村长妥善处理了此事。
领头的热情不减反增,晓得吴煦在金陵城乃是鸿胪寺主簿,说了好些恭维话,又祝贺陆隽中了解元,打发手下买来几坛黄酒。
从日落至月明,几坛黄酒空了底。其间陆隽寡言少语,官差们瞧他气质不俗,且在金陵城有铁腕儿护着他,想着巴结巴结,也不把他看作是乡野的穷书生。
可是陆隽这人的相貌不亲近,一双眼泛着冷,就连吃酒都激不起他的兴致。
相比之下,吴煦吴大人最易相处。
吴煦苦笑着对官差们说:“陆兄素来谦逊,你们可坐这吃半天的酒了,在下和他是同窗,却也称我吴大人。”
“这倒是。”吃醉的男子乐呵呵地附和。
不知是哪个喝晕的官差,问陆隽:“对了,陆公子娶了娘子没有”
陆隽闻言望向灶房,他想起白日坐在那里的虞穗,答道:“尚未。”
第30章 醉酒
男人们围坐着吃酒,说的笑的左右离不开挣银子、升大官、娶娘子。
吴煦健谈,又不摆官老爷的架子,跟这几个官差很合得来。一块儿吃酒吃醉了,也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只说风雅了,“倪捕快,你人脉广,不若帮陆兄牵牵红线,为他寻个温柔贤惠的娘子。”
倪捕快拍了拍腿,两眼飘忽地说:“不过……不过陆公子才华横溢,娶娘子不算难事吧。”
陆隽默不作声,斯文地给身边官差斟满酒。最后一坛酒空了,他把酒坛放在桌角旁。
他淡然道:“陆某无心娶妻。”
“不娶娘子可不行。”倪捕快直言不讳地说,“陆公子别信书里讲的孔儒之道。我们衙门前年来了个书吏,那是仪表堂堂,还不到三十岁哪。这书吏博览群书,全衙门的兄弟都不如他有学问。现在呢,整三十岁了,还没娶到娘子,给他爹娘愁的,找了不少媒婆说亲。”
“我和衙里的弟兄寻思着帮帮他,这厮却说,孔子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要克己复礼,这辈子不娶娘子了。他这不是读书读痴了嘛!”
其余的官差虽喝醉了,但不至于昏了头脑。他们一致举杯,笑眯眯地道:“老倪就爱管闲事说闲话。来,吴大人,陆公子,弟兄几个再敬你们一杯,今夜多谢二位款待。”
这碗酒是推不掉的。陆隽拿起瓷碗,颔首回敬,饶是推了许多碗酒,可入腹的酒水也有七八碗。
陆隽的脸还是沉静的,只耳根微红,堂内独他一个人面无醉意。
吴煦毕竟在官场有些年数,酒量不差,凡是有官差敬酒,爽朗地喝下一碗又一碗。
给陆兄找娘子的事,他是不提了。这倪捕快三言两语透露着不靠谱,而陆兄说无心娶妻,那么更不必提了。
倪捕快打了个酒嗝,道:“我说得不对吗吴大人,你要好生劝劝陆公子,娶娘子要趁早,有个伴陪着,不寂寞啊。”
“你醉成什么样了,闭嘴罢。”领头的打断倪捕快的话,坐起身,指挥道:“行了,咱们该下山去了。”
屋外的天泼墨似的黑,官差们拿了些柴火照明。
送走官差,吴煦带的两个小厮拾掇堂屋。
“陆兄,要不要喝杯茶醒醒酒”吴煦也没想吃酒吃到这个时辰,一边和陆隽说这黄酒的后劲,一边让小厮去煮点茶来。
陆隽按揉着太阳穴,道:“家里没有茶叶。”
吴煦看出陆隽的不适,温言道:“方才我该替陆兄挡挡酒的,今日着实高兴的过了头。”说罢,他叫那瘦弱的小厮取包袱,陆隽家里没有茶叶,自是不会有茶具,“吉祥,你把夫人准备的普洱下锅煮。”
陆隽和吴煦同窗两年半,相识近十年,彼此不须说客套话。
今夜吴煦要留宿,陆隽便去木柜拿出洗干净的被褥,原是吴阿牛用的。
吴煦和他身量近似,挤一张榻定然是不行的,是以陆隽往地下铺了一张凉席,让吴煦睡榻上。
“陆兄,使不得。”吴煦急忙道:“让我睡地铺吧。”
“如何使不得”陆隽说,“你是客,何以使得睡地铺。”
吴煦驳不了陆隽的话,陆兄的言谈听着往往是有道理的,他又极其守规矩,讲礼仪,在陆兄的身上,仿佛找不到一点不妥当的地方。
除了家境实在清贫,孤苦伶仃。
吴煦的耳边不禁飘起倪捕快说的那番话,陆兄不正是读书读到痴迷,故这般拘束自己,不容自己犯任何错吗
“陆兄,你真是无心娶妻吗”吴煦担忧陆隽应了倪捕快的话,对人世间的感情无欲无求。
陆隽嗯了一声,道:“取得功名要紧。”
吴煦问:“那……陆兄从前可知虞娘子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
陆隽回道:“她的父亲是将军抑或文臣,对我而言,没有分毫区别。”
他料到虞穗的父亲非富即贵,当知晓她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他的心起了波澜,随之便被压下了。她是云,他是泥,这是已经确定的事。
吴煦似懂非懂,委婉地说:“我在金陵城听说过这虞娘子,她在金陵城有不少蓝颜知己,小郎君为她争风吃醋的事屡见不鲜。前不久,虞娘子拒了临川侯府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今儿个我以为看花了眼,虞娘子怎会在陆兄的家里坐着。”
“她不过十七岁,”陆隽厘得清吴煦在想什么,他抬眸认真看着吴煦,问道:“坊间的传言,能有几句是真你我到了弱冠之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吴煦的脸一热,道:“陆兄说得极是,虞娘子的年纪尚小,金陵城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造出这等谣言,实乃鼠肚鸡肠。”
陆隽若不提年纪,其实吴煦根本不知虞雪怜小了他们七八岁,白天两人站在一起——陆兄确实年长些。
他差点就诋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也低估了陆兄,吴煦惭愧地想。
陆隽捋平被褥,小厮也奉上醒酒茶。
草屋微弱的烛光熄灭,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大抵是吴煦赶路劳累的缘故,他鼾声如雷。那两个小厮睡在堂屋,不仅睡得香甜,鼾声也随了主子。
陆隽睁着眼睛,躺在地铺上。
他睡不着。
陆隽拿了衣袍,轻轻地推开屋门。
挨着篱笆边的是一间红砖垒砌的小房,一道帘子充当房门,陆隽提了一桶井水进去。
这是陆隽平日用来洗身的房子。前半夜喝的那些酒,令他头晕目眩,喝了醒酒茶,也不见起效。
陆隽喝醉的次数是一巴掌就数得过来的,初次饮酒是先生给他倒的糯米酒,那年他在学堂写了一篇文章,先生看了欣喜不已,夸赞着此文章字字珠玉。
他尝了一口糯米酒,和先生泡的茶不一样。茶是微苦的,糯米酒却是甜的。
先生又嗜酒,看他把整杯糯米酒喝完,接着给他添酒。陆隽对这件事的印象很深,他越喝越醉,在学堂睡了一天,师母骂先生不讲分寸,让孩子吃酒,成何体统。
先生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酒量不好,要他练一练,又遭了一顿师母的责骂。
凉水浸湿陆隽的头发,驱散了些许醉意。他喜欢保持清醒,酒是他的死敌,如先生所说,那他便要把酒量练好,方能不在外人面前失态。
时辰是下半夜了,陆隽擦干净身上的水滴,脑海恍惚冒出虞穗那日在青禹湖畔的身影,她也吃醉了酒,只露出一双眼睛。
陆隽的记忆没有如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反倒逐渐清晰,好似他并不是远远地在观望——陆隽收回思绪,用力捏掉汗巾上的水。
他不应去想她,应要离她远点。
……
次日,虞雪怜随母亲去老太太房里请安。
过了一夜,老太太还是那么几句旧话,要虞雪怜知错就改。
孙嬷嬷领着虞雪怜到祠堂罚跪,给她备了笔墨纸砚。
老太太再三强调,不准旁人去看虞雪怜。
虞雪怜跪的头一个时辰尚且受得住,手也没歇着,抄着《女诫》。
六个时辰,要从清早跪到日落,虞雪怜累得躺在祠堂沉沉地睡着了。即使虞牧进了祠堂来看她,她也睡得香甜。
这责罚硬生生地让虞雪怜在闺阁歇了近三天,若不是有要事,她不会踏出一步房门的。
这天,虞雪怜让虞牧带她去茶楼听戏。
虞牧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便说服父亲,准他带妹妹出去逛逛。
到了茶楼,兄妹二人在正厅要了一壶蒙顶茶,两碟瓜子。
虞雪怜笑吟吟地给虞牧剥了一颗瓜子,放在虞牧的掌心,“大哥,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趟二楼,那儿有个熟人在。”
虞牧古板的脸微微浮现不悦,他抬眼望向二楼,有珠帘挡着,瞧不出都有什么人在。
诚然,妹妹来茶楼为的不是看戏。
虞牧说不生气是假的,他不擅长遮掩,眉宇皱着,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追随妹妹,她上了二楼,走到东边的茶桌坐下。
虞雪怜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他悠闲地品着茶,惹人厌的桃花眼含笑。
“怜娘来找我,所为何事”袁丞放下茶盏,问道,“我想一定是重中之重的事,否则怜娘也不愿来找我这个弃夫罢”
虞雪怜只觉可笑,说道:“那本字帖,你是在哪里买的”
袁丞的指腹摩挲着茶盏,语气嘲讽道:“这本名师写的字帖,如果不是怜娘,我很难买得到。”
虞雪怜质问道:“你跟踪我”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袁丞的手指继而叩着桌面,说道:“你不辞辛苦地去山沟找穷书生,照顾他的生意,可曾想过我”
他派出的暗卫回禀虞雪怜和慈溪镇的书生有接触,袁丞吩咐暗卫把书生的身世调查清楚。
陆隽,那个他看着眼熟的穷书生,跟鸿胪寺的主簿是同窗。
乡村野夫,家徒四壁,父母双亡。有瘟神的称号,村民对他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
袁丞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虞雪怜要救济这野夫的原因。
若让金陵城的好友知晓虞雪怜与乡村的穷书生有牵扯,他的颜面要置于何处
第31章 要求
虞雪怜曾琢磨过,像袁丞这样心口不一,视颜面为性命的人,倘若谁拂了他的面子,他不会轻饶人的。
袁丞派人跟踪她,所想的便是找回丢失的颜面,再告诉旁人,她拒绝他的求亲,是她移情别恋了,不是他的问题。
正如他上辈子送她进教坊司,一面在昭告天下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郎君,未婚妻满门谋逆,他仍念往昔,给她求得一条生路。一面伤心欲绝地撇清和镇国将军府的关系,哀叹父亲误入歧途。
真真是让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