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袁丞来府上提亲,他是很高兴的。
临川侯府在南郢声名显赫,临川侯乐善好施,每年抽出一半的俸禄做香油钱捐给寺庙,受过侯爷恩惠的老百姓数以百计。
袁丞那孩子的习性其实跟穗穗的差不多,总言之,这桩婚事他是满意的。
结果他女儿打了临川侯府的脸面,伤了袁丞的心,这桩婚事成了笑话。
“爹爹,我和袁丞不合适。”虞雪怜主动开口解释,她不能让爹爹以为她在玩弄感情。
“这件事的确是我有错,我应该趁早与袁丞断开来往。其实他今天突然来府上提亲,着实吓到我了。因为他上个月跟国公府的赵娘子用了午膳,且赵娘子同他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另外……袁丞喜欢去风花雪月之地解忧,那里有个女子是他的知己。”
“女儿知晓旁人在背后是如何议论我的,但女儿一向是有底线的,袁丞是对我好,可他不单是只对我好。至于女儿的名声,爹爹会像外人那样,把女儿看成水性杨花的女子吗”
虞鸿闻言坐下,耳边乱嗡嗡的,良久才道:“穗穗,是爹的话说得重了。爹在顾虑你以后难遇良缘,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岂会像外人那样看低你。”
“爹爹,倘若此事影响了你和侯爷的交情,女儿愿亲自去临川侯府赔礼道歉。希望爹爹不要生女儿的气了。”虞雪怜认真地说,“女儿过了十七岁的生辰,遇人遇事有了主见,不想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女儿想嫁给一个方方面面都合适的郎君,最起码要知上进,不到处拈花惹草。”
虽然如今那群讨人厌的纨绔子弟议论她整天风流快活,是个多情花心的女子。但那又怎样呢,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流言蜚语终是过眼云烟。
老天爷给她机会复生,是拯救镇国将军府的,她不会蠢到重蹈覆辙。
嫁给袁丞跟自寻死路没有区别。
虞鸿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番话不像是他女儿能说出来的。
他看向陈瑾,暗暗思忖,夫人年轻时便稳重成熟,见解独特,不似他这个粗糙的老爷们儿,碰着事情就烦躁,是夫人告诉他,靠蛮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女儿说的这番话,颇有夫人的影子。有句俗话,女大十八变,女儿突然开窍了也是有可能的。
陈瑾咳嗽道:“老爷,袁丞这孩子为人处事是不错,可他常去风花雪月之地,等穗穗嫁进临川侯府,他若是还在外消遣,穗穗独守空房。这日子能过得长久吗”
“穗穗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不是件好事吗他们临川侯府如果觉得在咱们府上丢了脸面,我陪着老爷去赔礼道歉,若让穗穗道歉,我心里不舒坦。”
虞鸿点了点头,横竖这桩婚事是黄了,他们做父母的,得替儿女考虑。
“夫人在府上陪着穗穗吧,我明日带礼去见见临川侯,跟他说明理由。”
虞雪怜说道:“爹爹,你一定不要告诉临川侯,袁丞喜欢去风月场所。”
虞鸿展颜笑道:“爹爹不是笨驴,哪能跟他老子说他的坏话他老子迷信,我就说找了算命先生,你们俩八字不合,做夫妻争吵不断,霉运缠身。”
“你不是笨驴,脾气却是属驴的。不分青红皂白便指责穗穗任性,话里话外都向着袁丞,”陈瑾数落道,“老爷这会儿倒有心思和穗穗说玩笑,方才至于火冒三丈吗”
“母亲,爹爹也是怕我日后嫁不出去。”
虞雪怜抱着陈瑾的胳膊,撒娇道:“母亲别生爹爹的气了,女儿昨夜吃醉了酒,现在肚子空空的,母亲能不能教女儿做莲子粥女儿决定从今日开始要好好孝敬母亲和爹爹,跟着母亲学操持家务,嗯……学刺绣!多读书,继续学爹爹的武功,当一个学识渊博,能文能武的女娘。”
她上辈子便跟着爹爹学了一点防身的武功,射箭略懂七八成,是以她要接着把武功学精学透,出门办事就不怕出意外了。
陈瑾笑着去摸虞雪怜的脑袋,说道:“好,穗穗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果然是长大了。母亲要先带你去小厨房看看,那地方你可是从来没去过,母亲怕你失手给你爹的这点儿家当全烧了。”
虞雪怜吐了吐舌头,笑问道:“母亲,我哪有那么笨”
瞧见女儿有了这般的转变,虞鸿的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事出反常,归根到底是要有个原因的。
虞鸿推测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原因,除了袁丞的作风问题,他觉得这中间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等夜里问问夫人再说吧。
……
更阑人静,兰园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
虞雪怜端坐在书案前,手执毛笔在一卷竹简上标注着什么。
“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虞雪怜若有所悟地念着这句话。
她从小厨房回来就钻到爹爹书房找出这本《孙子兵法》,埋头苦读了半天,费脑筋不说,有些字她都不知该怎么读。
她把看不懂的圈了起来,等明日去请教爹爹。
她长兄虞牧是个榆木脑袋,现今在军营带兵,是指望不住的。
要查出上辈子陷害爹爹的贼人,她必须掌握一些用人的手段和伎俩,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是行不通的。
敌在暗处,她需得主动引蛇出洞。
爹爹上辈子在朝廷的好友不少,镇国将军府在金陵城也是威严的象征。
可官场哪有真正的朋友虞家满门被抄斩,只有跟爹爹有过生死交情的将军维护爹爹的名声。
虞雪怜细细斟酌着,脑海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人影——清癯玉立,冷傲得像座冰窖,里面冻着数也数不清的冰块。
内阁首辅陆隽,是当年负责审理爹爹谋逆一案的官员。
此人家境贫寒,少时籍籍无名。他是何年进的朝廷,虞雪怜便不清楚了。
陆隽初入朝廷做的是礼部司务,因其过于出色,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受同僚待见,受挤兑是常有的事。
但这不影响陆隽的官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顺,个中细节,虞雪怜是在教坊司的那一年听说的。
他们说陆隽能进内阁,耍了不少心机,当了杨阁老的学生,和司礼监掌印冯璞玉攀上了关系。
那几年又恰好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官员,又恰好跟陆隽有利益冲突,这凶手的罪名自然指向了他。
毛笔的墨水滴落在竹简,虞雪怜收回思绪,把毛笔搁到砚台上。
陆隽在官僚的口中是品行不端,他们说陆隽当了官也掩盖不了身上的穷酸刻薄,为了爬到内阁首辅,不惜杀死无辜的人,谋害提拔自己的老师。
内阁首辅靠着卑劣行径居于高位,说来真是可气可恨,奈何人家的确有本事,圣上看重他,甚至想把公主许配给他。
虞雪怜在教司坊见过陆隽一面,他似乎不爱说话,但目光永远像寒潭里的水,平静无波澜。
那时她也觉得流言所说是真,陆隽从不正眼瞧旁人,傲慢阴险。加之陆隽联合冯璞玉弹劾过爹爹,甚至要毁灭虞氏后代的官途。
虞雪怜以为陆隽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后来温昭告诉她,陆首辅才不是奸佞之臣,他比那群卑劣的王侯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说陆首辅不是不爱说话,主要是他铁口直舌,总是不经意戳中旁人的痛处,所以就不受待见了。
在虞雪怜魂魄游荡的那些年,陆隽权势极盛,冯璞玉很是忌惮,两人撕破友好的面具,明争暗斗的。
陆隽查出与东厂有关的上百桩人命案子,写了弹劾冯璞玉的奏疏,景元帝下旨赐死大半的锦衣卫,但冯璞玉的司礼监掌印是保住了,自此再没有官宦敢跟陆隽作对。
南郢之所以能够风平浪静,这大半的功劳要算在陆隽头上。否则那些亲王不会在陆隽死后才造反。
虞雪怜心生疑问,现在的内阁首辅是杨阁老,那陆隽呢
温昭说陆隽在而立之年入的内阁,称得上是较年轻的内阁学士了。
这般算来,陆隽今年应当是二十几岁了,他还没有入内阁,或许在过那段苦日子。
轰隆——
天打起闷雷,继而是猛烈的暴雨,惊得虞雪怜放下竹简,厢房只有她一个人。
良儿和晚香去歇着了,她此刻没来由地害怕。
也是做过孤魂野鬼的人,竟害怕打雷下雨了。
虞雪怜蹑手蹑脚地举着灯盏,她要回到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雷雨不停,当下时节正是夏忙,金陵城城外的村民听到雷声便下了床,心急火燎地去收晒在院里的麦子。
赤着上身,穿着粗布袴裤的大伯抱着麦子,跑进茅屋,哀怨道:“这麦子被淋湿了,今年卖不到好价钱了!咱们花坞村造了什么孽这个月都下了几场大雨了,麦子的收成也不好。”
同样湿了衣衫的妇人半蹲在地上,边整理着麦子,边发着牢骚,“你爹古里古怪,心眼儿都偏到你二弟身上了,分房子的时候,好的轮不到咱们住。你这个做老大的不争不抢,闷头鸡,就分到一座破茅房。”
她的嗓门随着怒气提高,骂骂咧咧道:“挨个伥鬼倒霉货做邻居,他们陆家快绝户了,剩那一个傻书生。晦气死了,咱们的收成能好才是见鬼了!”
第4章 厄运
雨渐渐小了,大伯和妇人却是吵得激烈。
茅屋的右边是一座更不入眼的草房,院中空得厉害,耕田用的农具皆是没有。
草房的泥窗是干净崭新的,只见男子坐在窗前,风轻云淡地在烛光下看书。
离秋闱还有不到三个月。
陆隽平日在家温习四个时辰的功课,剩下的时间便去慈溪镇上的客栈做杂活洗盘子。
偶尔把写的字画放到集市去卖,赚来的银子一半拿来买书买米,一半还地主的债。
他在花坞村没有亲戚,人缘也不好。
村民对他是避而远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陆隽的父亲年轻时是有名的童生,那几年南郢会读书的人不多。
可惜陆父乡试屡屡不中。邻里村庄的男女笑他不种地,偏要做白日梦,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
陆父受不住打击,心灰意冷,终日借酒消愁。
家里的积蓄见空,陆父放弃了做官的梦,开始下田耕地。但陆父大抵是没有种地的命,别的村户一年可产三百斤的水稻,而陆家却只产一百斤都是够呛的了。
眼看着孩子长大了,陆父把做官的梦寄在了陆隽的身上,送他去了学堂读书。
靠自家的地养活不了一家三口,陆父想着去租地主的田,这样一来就能多种几十亩粮食。
哪知这地主是个黑心肝的,刚开始菩萨低眉的,说不要那么多租金,只需年尾给他交点税就好了。
等到年尾,地主讲的税率高的直要把陆父吓死过去,然为时已晚,那地主说给不起不要紧,这些账让官府来算。
慈溪镇的官府和地主狼狈为奸,陆父便认命背上了高额的欠债。
陆家的厄运还未结束。那时陆隽不过十四岁,陆父积劳成疾,大夫说他的脊椎受损,重活是万万不能做了。
养家的重担落在了陆隽的娘亲身上,陆隽不想看着爹娘食不果腹地供他读书。
即便学堂的先生说他天资聪颖,只要他去参加秋闱,保准将来能考中状元。
爹的病情恶化,抓药要银子,请大夫要银子,调理身子也要银子。娘亲没日没夜地刺绣,做针线活。
陆隽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失去自己的爹娘。
他是家里最年轻的男子,可以做爹娘的顶梁柱了。
陆隽退学回来,把家里的活儿都干了,下田种地,喂养鸡鸭,去镇上找差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