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刚从祖母的院里过来”虞雪怜让金盏去盛一碗绿豆汤,“母亲的嘴巴干了,起了一层皮,想来是没空喝茶。”
陈瑾欣慰笑道:“穗穗过了生辰,添了一岁,是又懂事了些。”她继而叹道,“你祖母近来犯糊涂,若是不诊治,恐怕要卧榻不起。我和你爹爹商量着,请太医院的刘太医来府上给你祖母把把脉。”
虞雪怜说道:“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吗卉娘跟我说,祖母上个月只是记性不大好,忘东忘西的。”
陈瑾怅然道:“你祖母这病,我觉着是糊涂病。”当着女儿的面,她说话的分寸可谓是收着了,但眼看女儿要谈婚论嫁了,府邸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婆母的相处之道,也该跟女儿讲一讲了。
“母亲先前想着你年纪小,有些事便没和你多讲。”陈瑾缓缓说道,“我嫁给你父亲那年,是在滁州府拜堂成亲,你祖母那时使不完的精力,虞府各房各院的事,都想插手管一管。后来你祖父去世,是你爹爹和我办的丧礼。你祖母操劳了一辈子,如今老糊涂了,起夜也不会叫嬷嬷,弄得每日要换洗被褥。”
世上哪有人逃得过生老病死,虞雪怜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你大哥的婚事,这一两年,是定不下来的。”陈瑾说,“穗穗,你跟母亲说实话,那高公子,你意下如何”
虞雪怜如实说:“女儿对他,没有情意。”
陈瑾失望地捏着手绢擦汗,忍了忍,不说责怪女儿的话,“可惜了,你二人有缘无分。那红螺寺的方丈也说,你和你大哥的姻缘来得晚。时候未到,咱们不急。”
这话说着是安慰她自个儿的,穗穗浑然不急着嫁人。
……
季夏过去了一半,礼部落得两三日清闲,江丰茂特地让陆隽多休沐一天。
湛蓝的天幕,偶尔浮现一两团白色的云端。
虞雪怜骑马出了金陵城,她应了陆隽的话,到郊外教他。
陆隽本就聪明,嘴上说生疏了,但一回生二回熟。
他这次跃马握鞭,动作一气呵成,若不细看,旁人只以为这是个习武的细皮男人。
虞雪怜则在后边望着,看陆隽的模样,她不用害怕他从马背摔下来了。
他策马折返回来,朝她递手,“虞姑娘,上来。”
似乎在马上,他能理所应当地要她靠近他。
虞雪怜握牢陆隽的手,随他上了马。这回换她坐在他身前,男人的身上有柑橘的味道,她低首看,他腰间挂着她送的香囊。
他的腰身硬的硌人,虞雪怜想往前挪。
马背又不同于椅子,它颠晃,不稳,她手里控制不了缰绳,身体也自然跟着他所变化了。
怪异的是,她靠在他的怀里,身心泛起层层的涟漪。
虞雪怜咬了咬唇,暗暗找了妥当的理由,来解释这奇怪的反应。
至于陆隽,他珍视在马背上的每一刻钟。
女子的发丝滑过他的脖颈,酥痒柔软,如一根根刺绣的针线,填补他心里空缺的部分。
他贪婪地紧扣女子的腰,从他把她的罗袜留下清洗,他仿佛成了不忌讳男女之别的登徒子。偷偷地窥探,殚精竭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触碰他心悦的姑娘。
发乎情,止乎于礼。
陆隽早丢弃了一干二净。
男人胸口有力地跳动,虞雪怜后知后觉,她侧目望他,陆隽不再是面无表情,不知是按着物极必反的道理,往日的凝冰的冷,融化为水。
犹如让温火煮过,他的气味竟闻不出一丝冷了。
“陆大人。”
虞雪怜的裙摆任风吹着,她脖颈渗出汗,“你的骑术,何来生疏”
怪道上辈子有人在背后对陆隽忿忿不平,她只教他一次骑马,他便游刃有余了,却说什么生疏。
她跟爹爹学骑马,可是硬生生地摔了几次,吃了不下三回的泥巴。
陆隽听出女子语气有几分羞恼,他默了片刻,问:“虞姑娘是在夸陆某骑术精湛,还是怪陆某过分自谦。”
虞雪怜轻笑出声,他竟能把她的话琢磨出两层意思,也是难为他,“陆大人觉得,小女是在夸你,还是在怪你”
陆隽不答她,他放慢了速度,骏马徐徐下了山坡。
概因虞雪怜不常跟他说玩笑话,加之今日放松,没念着前世的陆隽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只把他当作知人冷暖的郎君。
见陆隽不语,虞雪怜问:“陆大人,你可是生气了”
陆隽勒了缰绳,骏马呼哧喘气,埋头去吃路边的草。
“虞姑娘很怕我生气”陆隽问。
“我方才是跟陆大人说玩笑,陆大人又不理会我。”虞雪怜眨眼说,“小女是怕惹陆大人生气。”
陆隽低下眼帘,大手护着虞雪怜的腰腹。
他先下了马,随即牵虞雪怜下来。
虞雪怜没站稳脚跟,但胜在她有习武的底子,致使不失重心摔倒。
过了十八岁生辰,她的身量相较去年并无大的变化。
陆隽道:“只是玩笑话,我若生气,气量未免太小。”
他和她之间仍有一根弦在。
虞雪怜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她瞧陆隽今日穿的是圆领袍,且骑了一段路,六月的天毒辣未消,陆隽脖子的颜色一定是熟过头的柿子——他肤色不若他人那样难测,到底是食五谷杂粮的人,明显看得出来被热着了。
“陆大人,”虞雪怜的荷包放着一瓶清凉粉,这方可避免汗湿,“你回去用这个涂身,这香粉止汗。离天凉还有段日子。你在衙门办事,要提笔研墨,官袍穿着,一坐便是半晌,也没蒲扇吹凉。”
虞雪怜是真怕陆隽给自个儿捂出痱子,她把瓷瓶递给陆隽,道,“陆大人若清早沐浴,给胳膊、脖子、腋下都抹点。”
女子耐心嘱托,恍若是妻子在交代临行前的夫君,顾好身体。
陆隽点头,把瓷瓶收入衣袖。纵有烈阳当照,可他的口中却不感觉渴。
虞雪怜从郊外回去,顺道拐了一趟夫子庙附近的肉铺,买了几斤下酒吃的烧肉。
爹爹今日休沐,母亲不允他去打猎,他便待在府上练武。
南郢武将至六十岁解甲归田,虞鸿还有整整八年的光景。
如今他手握上万的兵权,岁俸银四百两。随同先帝打江山的武将,除了他,就剩下定远将军了。
其实南郢的安宁,维持了不到十年而已。
虞鸿在后院的习武场挑银枪,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回头一看,原是闺女提着烧肉来馋他了。
“爹爹。”虞雪怜让小厮搬来桌椅,道,“女儿今日去了夫子庙。”
“专门去给爹爹买的”虞鸿喜上眉梢,把银枪交给护卫收着,“是有些时日没尝这一口了,小厨房做的烧肉,始终不及夫子庙的。”
虞雪怜笑道:“母亲近来要吃斋,祖母夜里咳嗽,这烧肉自然是专门给爹爹买的。”
“哦”虞鸿狐疑地问,“穗穗今日是去夫子庙那儿游逛了罢”
“爹爹不信女儿的话”虞雪怜说,“爹爹先吃,这肉是那大娘刚烧出炉的,正适合就着酒喝。”
她接着道:“宋老师走了半个月。女儿和卉娘,浅浅,闲得要长出蘑菇来了,整日不是跟母亲去库房算账,便是拿针线刺绣。今儿个我去了郊外骑马放纸鸢,知道爹爹在后院练武,就用私房钱到夫子庙买了烧肉。”
虞鸿闻言一笑,胡子跟着颤:“穗穗这一年读了书,是学到东西了。”
“你大哥开蒙那会儿,爹爹请的翰林院老先生过来教书。既不见得你大哥机灵,也不见得改了你的玩性。”
虞雪怜面露惭愧:“女儿之前,是不懂事。”
虞鸿欣然道:“好孩子,这都过去了。你和卉娘现在知书达理,反倒不像是将门之后。”
虎父无犬女,虞鸿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有了女儿,特别怕她像他年轻那样鲁莽。
但现今看女儿愈发温顺,喜悦归喜悦,可镇国将军府的儿女,合该敞亮地过日子,学他们文人忍气吞声作甚呢
父女二人在后院追忆往昔,一直到陈瑾打发兰园的丫鬟来,才去了正厅用晚膳。
彼时,陆府的郑管家关了府门。
“观言,你不去伺候老爷,坐在这儿偷懒”郑管家手里揣着钥匙,食指指着观言,“老爷最后一天休沐,明日要起早去衙门,你去小厨房知会一声,让他们今夜早点歇着,明日卯时前需得给老爷煮好凉茶。”
观言坐在台阶上,拿着紫云膏擦脖子,“郑管家,奴才没偷懒。”
他叫习惯陆隽主子,饶是郑管家让他改口称陆隽是老爷,他也改不过来。
“主子刚沐浴完,去了书房。”观言忙站起来,跟郑管家说:“您不是说了,不让奴才打搅主子看书。”
郑管家眯着眼睛,布满老茧的手弹了弹观言的脑壳,道:“你小子,学会顶嘴了老爷不用伺候,眼里就没活儿干了。”
观言憨笑道:“天热嘛,我这身上被蚊子咬的老惨了,趁着这会儿工夫涂药膏,管家莫要说奴才的不是了。”
陆府的小厮一般是打打杂,清扫前后院落,不在陆隽跟前伺候。
郑管家来陆府的头一天,就知晓他们老爷喜静,买的家仆也都是话少能干的。但念着老爷没娶妻,若府邸死气沉沉的,可不大好。
所以府邸至少要有观言这么个嘴甜的小厮。
郑管家掏出一串铜板,说道:“拿着,明日送老爷去了衙门,容你在外边吃碗酒。”
观言合不拢嘴地接了铜板,说:“奴才谢过郑管家,我这就去小厨房叮嘱他们。”
“且慢。”郑管家笑问道,“你这几天抹的是打哪来的药膏咱们府邸的蚊子被你熏的,见了你也得飞远点。”
观言含糊其辞:“奴,奴才是在药铺买的。”
怕郑管家追问,他抱拳说:“奴才告退。”说罢,一溜烟地往小厨房跑去。
陆隽的书房,布置的要比歇息的厢房舒坦。
周围很是清净,有一两只黑蚊在窗子上扑扇着翅膀。
书案中间,放着《孙子兵法》,展开的那一页,隔几行便有标注。
墨迹轻盈,显然是女子下笔写的。
陆隽想象得到,女娘伏案对着兵书钻研的入神模样。
她看兵书,是兴趣使然,还是随了虞将军
陆隽心下疑惑,又翻起同僚借他的书籍。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
生死有轮回。
那,虞穗是死过一次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