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已经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但也只是——
比较整洁、没打补丁而已。
关春玲生平最恨的人,一是娘家人、一是原来的婆家人。
她对张老太心存怨忿,本来不想见张老太。
但又想着,可不能让女儿直接面对这老太太,便只好来了。
双方约在凌婶饭店里的包厢里见面。
张老太猛然得见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漂亮女子,一时间看花了眼。
最终,她还是看着关月旖,颤颤巍巍地喊了声月月。
关月旖应了一声。
她也心情复杂。
就像多年前,她和妈妈互诉心声时,妈妈跟她说的那句话,
“月月,在我这里,你爸和你奶奶也是畜牲。可他俩对你……不管怎么样也是给过抚养费的,尽过抚养义务的。说起来,当初我做生意的本钱,还是把你爸给你的抚养钱给挪动了,要不然啊,我也没办法做点儿小买卖。”
“所以,我对他们的恨,消不了。可他们给你的抚养费,也是消除不了的。”
现在,关月旖和妈妈一样,看着她的亲奶奶张老太,觉得心情复杂极了。
张老太看着关月旖,苍老浑浊的两眼瞬间熠熠生辉!
她又喊了一声月月。
关月旖客气地喊了她一声奶奶。
张老太瞬间泪如雨下。
关月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只好看着她哭。
——这就是关春玲要选择在凌婶的饭店里和老太太见面的好处了。
张老太一哭,
关春玲心里烦躁,
关月旖也有点儿烦。
凌婶就过来了,“老太,不哭了哈!平时天天想着你的大孙女儿,现在大孙女儿回来了你还哭?你莫哭……来,这块热毛巾给你擦把脸,然后再试试我店里的热油茶好不好吃嘞!”
张老太接过热毛巾,擦过脸,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
她谢过凌婶,然后开始用本地方言,很亲切地问关月旖什么时候回来的、冷不冷,这些年在广州过得好不好、学习情况怎么样、工作情况怎么样……
关月旖简略地回答了。
然后,关月旖指着张建新,对张老太说道:“他就是我爱人张建新,我们是大学同学,以后也是同事。”
张建新适时喊了张老太一声奶奶好。
张老太急忙揉了揉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张建新。
看来看去,张老太都觉得眼前这后生可真俊啊!跟她月月可真是郎才女貌。
“好!好啊!”张老太说道。
她撩起了衣裳,费力地从裤腰上解下一个缝着细长绳子的布袋,又把布袋打开,将里头的钞纸全都倒在桌上。
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元的、五元的,
还有角票、分票……
残旧的崭新的钞票林林总总一大堆。
张老太开心看着关月旖,说道:“月月,这是奶奶给你准备的结婚礼金!”
关月旖心里就更加不好想了。
要知道,她亲爹已经死了十来年了!
亲爹还活着的时候,凭着一手泥瓦匠的手艺,四处帮人打点儿零工,来钱还算快;
但她奶奶本来就没什么生活来源,就靠着种地这一项收入。
后来家里多了个刘寡妇,关月旖亲爹的钱,几乎都被刘寡妇攥在手里。
如今这铺了一桌子的零碎纸钞,
也不知张老太攒了多少年!
关春玲示意关月旖,“先把钱点清楚,收好。”
关月旖一听妈妈说的这个“先”字,就明白了——妈妈大概是不会让她收下这笔钱的。
关月旖反而轻松了,和张建新、小月儿一起,将堆满桌的钱钞先归好类,然后清点清楚。
——可别说,张老太带来的这笔钱还真不少,足有一万三千多呢!
张老太看着关月旖在数钱的时候,脸上就笑开了花。
等到关月旖把数全都清点清楚以后,
张老太也带着满脸的希冀,问她的大孙女儿,“月月,这里有多少钱?”
关月旖反问她,“你不知道?”
张老太答道:“至少有一万!”
她满脸的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好,有点分不清,又不会数数……”
然后她又解释,“我还种田呢,还养了鸡和猪。每年卖一头猪、自己吃一头。一头猪一年能卖四百,鸡是一年卖三十只,也能挣三四百!还有我种的粮食,这几年我一个人吃不完,吃不完的卖了……有时候我还下山来卖点菜……”
“这个钱啊,从你去广州读书开始,奶奶就开始攒啦,就是为了让你结婚的时候体面些!”
关月旖的心情愈发复杂。
但,关月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问张老太,“这几年……你种的粮你一个人吃不完?刘婶呢?还有刘婶带来的那个哥哥,她后来生的那个弟弟呢?”
张老太瞬间变了脸色。
其实,关月旖和妈妈一早就知道,刘寡妇后来给张刚生的那个儿子,根本不是张刚的种。
还是母女俩亲眼看到的呢!
——那是在关月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会儿关春玲还没有摸索出做工人饭的技能。所以她只好当小贩,去乡下收点儿菜、蛋、鸡、鱼之类的,拿到镇上来卖。当其他的镇子赶集的时候,关春玲会挑着担子,牵着女儿也赶去摆摊。
然后,关月旖发现刘孃孃进了镇上一个人的屋里。
年幼的她跑去扒窗看热闹,
然后跑回来问关春玲,“妈,如果有一个坏人,在打另外一个坏人的话,我们要帮谁?”
关春玲:……
“到底谁打谁了?”关春玲还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
没想到,关月旖一字一句地复述,“马叔叔在打刘孃孃啊,刘孃孃骂马叔叔是死人,马叔叔骂刘孃孃是是贱人。”
关春玲震惊地张大了嘴。
小关月旖继续学舌,“马叔叔问刘孃孃你的泥瓦匠是废物吗喂不饱你?又说我再问一遍你小儿子到底是我的还是泥瓦匠的……刘孃孃说是你的种你你的种,我和他好上的时候已经揣着你的种啦!但是你婆娘太厉害了我搞不过她啊,还是泥瓦匠好些……怎么,我让泥瓦匠戴着绿帽子给你养儿子你还不乐意了……话这么多力气这么小你是不是没吃饭。”
吓得关春玲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
再然后,在女儿的指点下,关春玲眼睁睁地看着满面春风的刘寡妇从镇上的老街溜子马自强的屋里出来了。
关春玲严令女儿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
她自己也完全不声张。
甚至关春玲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就怕刘寡妇偷人的事儿会被张刚知道。因为张刚脾气暴躁,要真知道了,万一把刘寡妇给赶走了,到时候又把关春玲母女俩给捉回去……那可怎么办!
所以关春玲一直守口如瓶。
后来张刚死了,关春玲还是不想把真相抖出来。
因为她也不想和张老太扯上关系——要是张老太知道刘寡妇的小儿子不是张刚的种,那是肯定会和刘寡妇撕破脸。
那到时候,关月旖就成为了张老太唯一的血脉,不赡养不行。
可关春玲一点儿也不想和张老太扯上任何关系。
那现在?
关月旖忍不住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她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的疑惑眼神。
果然,张老太的脸就像会自动转换的有色LED灯箱广告牌似的,
一会儿铁青一会儿通红一会儿苍白。
最后,张老太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个贱人偷人!偷的还不止一个!”
“你爸走了以后,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他们母子仨从来不做活!我天天干活天天累得要死……天天上床睡得也早。”
“有一天半夜起来上厕所,才听到贱人屋里有动静。我过去一听,才知道她把男的领到屋里来了!然后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才跟我说小军也不是你爸的种!”
“她说要是我能忍,以后大军小军还是我的孙子……我们一家子还像以前那样过下去。要是我忍不了,她就带着大军小军走。”
“我寻思着,她说还像以前那样过下去的意思,就是我累死累活侍候她们娘儿仨呗!”
“我不干,我让她滚。”
“她和我打了一架,把我一幢屋都拆了!我也不怕她,我一个老太婆,她打了我,总是她理亏的。”
“总之,那天晚上我和她干了一仗,把村干部都惊动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让她和大军小军滚蛋了!听说也是去广东打工了吧?”
“总之,现在我们张家可算是跟她们划清界限了!”张老太说道。
凌婶在一旁嗑着瓜子儿,听着张老太大骂刘寡妇,
那是瓜子儿嗑得喷香,眉毛也兴奋得乱舞……
等到张老太骂完以后,凌婶又问,“那你现在一个人住在山上啊?”
张老太反问凌婶,“那我还能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