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鼻头忽然就酸了酸,连郑尚书都挨了斥,他定也难逃其咎。
不等人到跟前,程亦安立即规规矩矩朝他屈膝,
“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这么乖巧柔顺的话狠狠刺痛了程明昱的心,他三步当两步踏上台阶,
“傻孩子,说什么胡
话,你受了委屈,爹爹担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的麻烦。”
又细细打量她一遭,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被冬阳映得发白,大约是吹了一会儿寒风,嘴唇有些发乌,黑幽幽的一双杏眼隐隐有些水光在漾,盛满了愧色。
程明昱心疼得不得了,定声问她,“安安,她们可有伤到你?”
若程亦安受了伤,那这事还没完。
程亦安摇头,“没有....”
程明昱见她双手背在身后,蹙眉道,“哪只手打的?给爹爹瞧瞧,打疼了没有?”
程亦安还没反应呢,隔壁的姚家父女嘴角直抽,眼刀子已经扔了过来。
“程明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明昱没理会他,坚持看着程亦安。
程亦安面红耳赤地将小手捧了出来,然后轻轻朝他摇头,
“不疼....”
程明昱见她掌心白白净净并无明显痕迹,神色放松,“那就好,来,爹爹送你回府。”
他抬袖往前一指,护着程亦安下了台阶。
“可曾用午膳?”
“吃了些..”
“吃饱了吗?”
程亦安没说话。
程明昱便道,
“爹爹带你去四方馆再吃一顿。”
姚玉妆和石飞燕看着他们父女离开,有些傻眼,她们一直等人来发落程亦安,结果不但没有,人家爹爹听着还有安抚一顿的意思。
都是亲爹,人家爹爹不仅是个美爹爹,还很能给女儿撑腰,再回想那句“打疼了吗”,石飞燕想哭。
程亦安疼不疼她不知道,她很疼。
第22章 今晚这犒赏我可以不要么……
程明昱终究没能陪程亦安去下馆子, 都察院一名佥都御史追到东华门外,说是漕运出了岔子,死了几条人命, 尚需他去调度, 恰在程亦安也十分疲惫想早些回去歇着, 父女俩便在东华门处告别。
这一路从琼华岛行至东华门, 除了一些客套话,父女俩几无交流, 程亦安还不适应身份的转变,哥哥姐姐轻易便开了口, 爹爹的身份终归不同, 什么缘故, 程亦安也说不上来,打小没有娘,又没得到过父爱, 满足不了的渴望慢慢就像塌方的洞,越塌越深, 轻易填平不了。
那声爹爹叫不出口。
她从未学着叫过。
她立在车辕上朝他笑着摆手,
“您快些去忙吧, 我这就回去了。”
程明昱自然盼着她唤爹爹,却也知道急不来。
幸在早前吩咐过,程府的管家从程家送来了食盒, 程明昱亲自接过递给她,
“吃饱,回去好好歇着。”
“好!”程亦安弯腰进了马车。
打开食盒,又是五六样小菜,有她爱吃的萝卜糕, 胭脂鹅脯,一小盅野鸭子菌菇汤,可见他打听过她的喜好,程亦安悄悄掀开帘,他还站在那儿,始终不曾挪步,父女俩就这般相望许久方别开视线。
程家厨子的手艺更合她胃口,心头顾虑一除,便有心情享用美食。
陆栩生忙到傍晚从西城门入城,驶至午门处,早有心腹小厮候在此处,将今日发生在皇宫的事告诉了他。
陆栩生脸色淡了下来,沉默片刻,将马缰扔给小厮,在城楼下立了一会儿。
那小厮忙不迭接过他扔来的马缰,告诉他,
“二奶奶很是训斥了那姚氏女一番,说是您和边关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堵住了边城的缺口,方让她有机会在这夸夸其谈....”
就是这么一段话不停在他耳畔盘桓,陆栩生脑海开始描绘她说话的语气摸样,忍不住笑了笑,抬首,乌鸦深鸣一声从他头顶越过,渐渐跃向那云海深处,深长的宫道巍峨耸立两侧,留给他一线天,那里恰有一片青云笼罩,恍惚想起那些在白银山暗不见天日的年岁。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意气风发,到垂死挣扎,哪怕在最艰险的时候,那一千将士没想过放弃,主帅尸身陷入敌军,无异于是三军之耻,击退南康王的进军又如何,依旧没有扭转大晋的颓势,从先帝金山堡一役数十万大军折陨而始,“南康王”三字便是横亘在大晋头顶的乌云,不除去南康王,难以雪耻。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是责无旁贷的奔赴。
从一千人,辗转深山打伏击,慢慢减员至五百,三百,两百,至最后一百人....
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双腿坏死卧在深岩下动弹不得,人已瘦如骨柴,却是艰难地用锋锐的石头划破手腕,那一滴滴血慢慢汇入干涸的羊皮勺中,递到他面前,眼底始终载着求生的渴望,
“少将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所有人的使命活下去。
是啊,就是这一口口血延续了余下一百将士的命,就是这股信念让他们撑一日,再撑一日,最终冲出白银山的重重围剿,潜入北齐营帐,让“南康王”三字成为历史。
一场大火从南康王的军帐一路蔓延至白银山,将一切烧为灰烬,他后来甚至都不曾寻到他们的尸骨。
前方,顺着广袤的丹樨往上,一百零八石阶一路通向庄严的奉天殿,陆栩生缓步前行,他从未走的这样慢,仿佛脚下踩着均是战友的一截脊梁。
行至半腰处,无尽的寒风从身后狂涌而来,陆栩生似听到有什么人在呼唤他,忍不住回过眸。
仿佛有无数个英魂矗立在他身后,可细看来,不见音容相貌,但见远山脉脉,霞云萧萧。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陆栩生。
陆栩生如寻常一般先将军营诸务禀报,皇帝也照旧亲自替他斟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陆栩生神色依旧,颔首道,“听说了,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安安可伤着了?”
皇帝侧眼瞧他,“伤着了,你待如何?”
陆栩生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也就这臭小子敢直视帝王而不变色,皇帝气哼一声,
“没事,她好得很,一人打赢了三人,很解气呢。”
陆栩生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愧是我妻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试探问道,“那姚氏女你准备如何处置?”
陆栩生神色淡淡,“陛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臣内子不是替臣教训过她么?”
皇帝看着陆栩生云淡风轻的脸,忽然长叹一声。
陆栩生看着沉稳淡漠,骨子里实则桀骜不驯,那姚氏女这般辱骂他,皇帝以为陆栩生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不成想他轻轻揭过,
“为何?”
皇帝似乎很执着要一个理由。
陆栩生忽然回眸,目光跃向窗外,落在两侧星罗棋布般的宫殿。
不远处的官署区灯火煌煌,彻夜不息,随处可见宫人官宦井然有序穿梭,这看似平静的皇城之下,不知垒了多少皑皑白骨,那些穿梭的人群也不过是这浩瀚天地的浮萍。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听到他突然开口,
“陛下,我们那么艰难地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忽然让这位帝王心底涌现无限的心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陆栩生第一次对当年白银山的事给出交待。
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再看他,那道英武的身影已离去许久,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皇帝心底被万千情绪主宰着,脑海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那些将士蒙羞。
“来人。”
这位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帝王拉下长脸,冷酷地吩咐道,
“传旨,将姚氏女关去掖庭,终身服罪。”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一处冷宫,里头关着许多犯事的宫人或官宦女眷,私下也称内诏狱。
陆栩生回到府邸,程亦安已经睡下了。
他诧异地往东次间内瞄了一眼,“睡得这样早?”
这才戌时三刻。
如兰捧着一盆刚摘好的晚菊,打夹道过来小声道,“回二爷的话,二奶奶回来气的可狠了,这么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把自己给气睡了?
出息。
陆栩生默
不作声进了浴室,慢吞吞洗干净身子,搭着一件深青的袍子上了塌。
梳妆台上还燃着一盏琉璃灯,陆栩生借着那抹光色看清她的脸,饱满的鹅蛋脸软软地陷在枕褥间,浓密的眼睫整齐地铺在眼下,肌肤绵软如雪,很乖巧的睡相。
他好像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
陆栩生凑过去,抬手抚了抚她发梢,将些许杂乱的青丝别去她耳后,让面庞完完整整露出来,静静看了她许久。
这么一看,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恍若女娲一气呵成捏就的美人,无一虚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