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与程亦可一道长大,八房那点子烂账她是清楚的。
不忙活说话,着丫鬟给二人上茶。
程亦可接茶时,露出里面一件旧褙子,再看她穿着这件湖蓝斗篷,大了一圈也不是年轻女孩的花色,程亦安越发觉得奇怪,
“这斗篷不是你的吧?”
不等程亦可开口,陶沁气恼道,“可不是,晓得她今日要来长房,她嫡母故意拿了一件新斗篷给她,做样子给老祖宗看呢。”
程亦安真得听不下去,与程亦可道,“这段时日下雪,你嫡母竟然狠心连件袍子也不给你做么?你的分红呢?”
程亦可苦笑道,“家主给我们八房的分红,都到了我父亲母亲的手里,我想着入冬了,打算做一件袍子过年,他们却以要给哥哥置办聘礼为由,拒绝了。”
程亦安看着单薄的程亦可,顿时皱了老大的眉。
程亦可的这位哥哥,就是八房大老爷的独苗程亦珂,被府上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偏生平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没少在外头惹是生非。
“今年咱们房因着哥哥犯错分的少,我的那份就被他们给抹下了。”
程明昱曾明言,分红有姑娘一份,或用作嫁妆,或吃穿用度,绝不许苛刻。
但程亦可什么都没有,她生母早逝,养在嫡母膝下,从出生就被父母耳提面命,一切要让着哥哥,绣的花拿出去卖钱得了好处给哥哥,程家姑娘求亲者比比皆是,她的婚事就被父母挑挑拣拣,言下之意便是要寻一富户,将来好补贴哥哥,就连她的名儿,也是父母看着哥哥的名“珂”顺带给取了个“可”。
她是程家最没有存在感的姑娘。
程亦安看着柔弱的程亦可,久久没有说话。
前世后来她去了益州,时常与程亦可通信,在去益州的第三年与程亦可断了往来,程亦可有个毛病,什么事怄在心里,报喜不报忧,后来程家的婆子给她送份例时告诉她,程亦可死了。
因着程亦珂最后不争气,屡教不改,被程家除了名,他们一家回了弘农,日子捉襟见肘,她的嫡母和父亲为了贴补儿子,要把她卖给一个富户做继室,程亦可高门出身,不忍堕了程家风骨,不肯答应,就被嫡母锁在柴房里。
程亦可后来逃出去了,她终于逃去一个小山庄,卧在一块苞谷地里,饿得摘苞谷吃,那玩意儿太硬了,她嚼不动,生生往肚子里咽,最后被活活撑死。
一个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姑娘,最后是被撑死的。
何其嘲讽?
程亦安想起来眼眶发酸,别过脸去深深吸着气。
程亦可和陶沁见状都慌了。
方才老祖宗说程亦安病了,让她们俩来宽宽她的心,这下好了,没宽她的心反而把她惹哭了,岂不是罪过。
程亦可急得起身扶着她双肩,“安安,你别难过,我虽没新衣裳,旧的还是有的,你之前不是给了许多袍子我么,我还留着呢。”
程亦安出嫁前将自己许多旧衣裳全部给了程亦可。
她那时虽没爹娘疼着,却有程明昱暗中照顾,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程亦安越被劝哭意越止不住,扭头瞪着她,“那你就给我争点气,别任由他们欺负,程家有戒律院,你逮着了机会去告状,我父亲和哥哥自会出面替你料理你爹娘。”
程亦安为什么不替她出头,她终究不能跟着程亦可一辈子,人要靠自己,别人帮一时也只是一时,只要程亦可动了反抗的念头,往后的路就越走越宽。
程亦可呆住了,“圣人云,子不论父之过。”
“那也得他像父亲。”
程亦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住,“我...可以吗?我怕撕破脸,嫡母在我婚事上做文章。”
“你没撕破脸,他们照旧在你婚事上做文章。”程亦安给她鼓劲,“可儿,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今日她为什么怕你来,就是怕你告状,你就越要拿捏她,不能被她欺负了。”
“对!”陶沁也很支持她,“你们程家家大业大,还有个可声张的地儿,旁人家是有苦难诉,我看你干脆去戒律院告状,把你那份分红要回来,与其被你哥哥赌博输干净,你把自己的嫁妆银子拽在手里,往后也有依傍。”
“就是这样。”程亦安道,
程亦可一屁股顿在锦凳上。
茫然勇气顾虑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在她眼底深深交织着,久久不散。
已近午时,程亦安吩咐人摆了极为丰富的膳食,席间她不停给程亦可夹菜,
程亦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安安,我吃了不少了。”
“那就包起来,待会你带回去吃。”
又吩咐如兰打包了几身衣裳,“我的新衣裳你不会要,你不嫌弃就穿我的旧的。”
程亦安这些举动终究瞒不住老祖宗,程家虽然家规森严,可到底人多口杂,程明昱不可能管到人家屋里去,自有顾不着的地儿,可今日既然撞在老祖宗手里,就不可能不管。
老祖宗将程亦可的母亲招来长房,坐在上首训斥她,
“我们程家的姑娘都矜贵,平日是不论嫡庶的,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你们房里也只有她一个女儿,还不好好笼络着疼着,只想着怎么欺负她利用她?我告诉你,你聪明,有你的好日子过,若是为人不地道,堕了我们程家的风骨,那你们也不必在南府呆着了,早早回你们弘农的老家,耕地种田去。”
那八房的太太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祖宗责备的是,
侄媳妇受教了。”
当众将程亦可牵着回去,心里虽然有些含恨,面上却不敢再苛待。
午膳过后,那位老太医就来了,说是要给程亦安扎针祛毒,程亦安十指扎满,躺在软榻上动弹不得,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果然神清气爽,再看外头的天色,冬阳破云而出,洒满一地温煦,程亦安闷坏了,穿戴一番打算去老祖宗的院子里给她请安。
婆子说要给她弄一个小轿来,程亦安婉拒,“我没有那么娇气。”
由三个小丫鬟搀着往上房去。
程家的下人也是极有情调的,院子里处处还积着雪,他们愣是不敢破坏一点景致,只将廊子边上和石径上的积雪给清扫运去了后山,程亦安沿途便瞧见过去的花丛上堆满了簇簇的雪,那雪如同蘑菇似得罩在花坛,厚厚一层实在招人,程亦安玩心大起,蠢蠢欲动,手指扎了针被暖手护着不敢露出来,便抬起脚往路边踩上一踩,好端端的花坛被她弄出一个好深的靴印,实在称得上调皮。
已经坏了景致,不如再来一脚。
正搭着丫鬟的手臂,抬起一只鹿皮小靴时,长廊尽头忽然传来一声脆喝,
“你又在捣什么乱!”
程亦安被唬了一跳,回过眸却见二姐程亦乔罩着那件孔雀翎的披风,大步往这边来。
程亦安冲她一笑,“二姐你回来了。”
“我回来跟你算账!”程亦乔没好气走到她前方廊庑,立在台阶处摆出姐姐的款,
“身子骨怎么样了?腰酸不酸,背疼不疼?是不是还不过瘾,要不要再来一点?往后‘金鹅断’三字传出去,都成你的笑话了。”
程亦安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救爹爹的命,她前世是做姐姐的人,如今做了妹妹更能体会姐姐的心酸,哪怕是挨骂,她也觉得姐姐的面目无比慈爱。
所以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任程亦乔骂。
程亦乔见她没心没肺越发动气,“你是不是还得意了?看着爹爹依了你,你就有恃无恐是吧?我告诉你,你下次要拦爹爹,你喊上我,咱俩一人抱一只腿,爹爹就走不动了,何苦卖苦肉计,今个儿运气好,没事儿,明儿呢,若出了岔子,你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
“女孩子家家的,那些药是能随便吃的...”
这边程亦乔正神气十足,长廊尽头又来了一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银红狐皮斗篷,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梳着八宝攒珠髻,神色端肃款步行来,
“程亦乔,你为什么骂妹妹!”
程亦乔听到这道嗓音,脊背倏忽一紧,有如耗子遇上猫,身上的神气劲儿顿时没了,神色古怪转过身来。
结果对上程亦歆冷肃的眉目。
“我没有骂她,我是教训她...”她矢口否认,
程亦歆幽幽睨着她,“教训她跟骂她有区别吗?”
程亦乔无可奈何,指着还杵在石径上的程亦安,“长姐不知她做了什么事?她竟然...”
“我知道!”程亦歆雍容站定,不给程亦乔反驳的机会,
“她小,你做姐姐的可以劝导她,好生说话便是,哪一个像你这般咋咋呼呼的,你小时候,我是这么待你的吗?是不是我不在,你就仗势欺人?”
“你看,妹妹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程亦乔嘴皮子平日也挺利索的,在程亦歆跟前完全落下风。
今日不同以往,过去她只是妹妹,如今她也是姐姐了,姐姐是要面子的,于是梗着脖子跟程亦歆理论。
程亦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程亦歆,印象里她是整个程家姑娘的大姐姐,没有人不服她不敬她,听闻她行事干练,为人也很爽快豁达。
长房的姑娘在大家伙眼里均是端庄守礼,极有威望的。
孰知私下拌嘴拌得这么欢,
不远处程亦彦在朝她招手,程亦安顺着小道慢吞吞绕去长廊上,往前方吵得正凶的姐妹俩努嘴,
“二哥哥,长姐和二姐素日便是这般不对付么?”
程亦彦见怪不怪,
“她们俩针尖对麦芒,你习惯就好。”
程亦安见他只顾着看热闹,便问,“二哥哥就这么看着?”
程亦彦摊摊手,“我帮谁呢?”
几个孩子打小都没娘,程明昱又教导得好,孩子之间不会因为生母不同而生疏。
在程亦彦眼里,哪个妹妹他都疼,所以他谁都不帮.....只看热闹。
这个空挡,前头两姐妹终于消停了。
程亦安目光扫过去,程亦乔鼓起了鱼鳃脸,可见是输的一方。
程亦歆转身过来寻程亦安,端端正正,连步摇都不带动一下。
“三妹....”她朝着程亦安露出笑容。
程亦安大大方方朝她屈膝,“见过长姐。”
若论身份,程亦安在外命妇里头可是佼佼者,排在程亦歆之上,论家礼,程亦安是妹妹,自当给长姐行礼。
程亦歆受了她的礼,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她,
“少时我便觉得你生得好,每每瞧见了你,忍不住多看几眼,恨不得认你做妹妹,原来你还真是我妹妹,可见血浓于水,如今好了,我又多了一位俊俏的妹妹。”
就是这么一个“又”字,不动神色将鼓起鱼鳃脸的程亦乔给安抚好了。
这是连她也一并夸了呀。
程亦安余光瞥了一眼程亦乔,温柔道,“长姐说笑了。”
“我方才从祖母屋子里来,听说你不好,便来探望,我贺家来了亲戚正在陪祖母说话,你身子不好不用过去了,外头风大,还是仔细养着的好,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程亦歆最后一句话是一语双关,
程亦安听得明白,乖顺地欠身,“妹妹受教了。”
程亦歆温声教导几句,携着程亦安往回走,“我去你院子里瞧瞧,那些婆子都拿大,保不准欺负你年轻,不好生侍奉。”
程亦安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长姐如母。
程亦歆走了几步,不见程亦乔跟上来,驻足往后望去,只见程亦乔还杵在方才的拐角处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