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雪儿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比别人一辈子见识都多,乍听成亲、嫁妆,并不想一般女儿羞红脸颊,而是脸色煞白的问道:“我的婚事你有安排吗?”
“现在没有,日后我尽量。”严立德实话实说,看十一二岁小姑娘吓得脸色都白了,也心生怜惜,劝慰道:“我给你出嫁妆是我心中道德驱使,你不必有负担。你日后想嫁给江湖人可以,嫁给官宦人家我也是你的后盾,当然你想嫁给普通百姓过平淡日子,我也不反对。”
“对一个不曾经历过不平凡的人而言,让她过平淡日子是何其讽刺。”上官雪儿叹息。
“我以为你这短短一生已经够波澜起伏了。”
“严大哥说的对,我去找义父撒娇了,也许能多蹭点儿嫁妆呢。”上官雪儿几乎瞬间恢复过来,又嘻皮笑脸打哈哈。
严立德的书房今天真是忙碌,刚送走了霍天青,就来了上官雪儿,上官雪儿前脚刚出院门,朱厚德就从围墙上翻了下来。
严立德听得侍卫禀报的时候,嘴角不停抽搐。才出宫多久,规矩就全剁了喂狗吗?回去皇后娘娘会不会宰了他?
“堂堂一国太子,您就不能走正门吗?”
“说好叫我表弟,小心穿帮。”朱厚德提醒道。
若你真是我表弟,早就打你个屁股开花了!严立德腹诽,也许是他的眼光太过直白,朱厚德这厚脸皮都顶不住,转移话题道:“听说青衣楼的财产已经清点完毕了?朝廷得了多少?”
看吧,终究是太子,即便再喜好武功好奇江湖,他的思维,还是朝廷中人的思维。
“已经清点封存,除留出一份微博嫁妆给上官雪儿之外,剩下的现金、古董、珍宝全部封存好了,不日运送入京。”严立德调侃道。“这比银子只会进陛下私库。”和朝廷户部可没什么关系,严立德忙活半天,没为自己所在部门争取丝毫利益。
“那铺子呢?别欺负我年纪小,铺子才是下蛋的金母鸡,你把铺子扣下了吧。”太子一副自己吃亏了的模样,要和严立德讨价还价呢。
“这是你父亲许诺我的,不然我为何千里奔波呢?”
“果然是个生意人,算盘打得太精了,为什么不把铺子、田庄留给父亲,那才是大头。朝廷官员不许经商啊!”朱厚德最后一句接近威胁了。
“你放心,所有铺子、庄子都记在我父亲名下,我绝对还是清清白白的朝廷官员。”严立德眨眨眼,不正面回答朱厚德的问题。
“你不说,我真写信给父亲告状了啊!还有给母后说!”朱厚德敏锐发现严立德似乎更怕张皇后一点。
严立德叹息一声,道:“表弟啊,这可不是求教的态度。”
朱厚德马上炸毛,“谁说我求你啦!”
“唉,教你你嫌啰嗦,不教你就又炸毛,真真让表哥左右为难啊。”
朱厚德羞愤得跳上去捂严立德的嘴,他才没有炸毛呢!“你说不说……”
“说,说!庄重!庄重!”武功再高也挡不住熊孩子,严立德从座位上跳出来,躲开朱厚德的袭击,整理好衣襟,保持风度。
“你听说过宪宗陛下所设皇庄吧?”严立德摆开架势说正事。
“知道,没收宦官曹吉祥家产田地,始设皇庄,我名下也有。”太子还不曾被酸儒们教导的不知肉糜为何物。
“是啊,皇庄并非陛下一个人的庄田,而是包括帝后、皇妃、皇太子及在京诸王的庄田。那您知道皇庄收益如何吗?嗯,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表弟你知道一般田庄的收益是多少吗?”
“我是傻子吗?当然知道皇庄的收益有猫腻。”朱厚德聪明无比,也知道太监监视下的皇庄肯定有油水,这些监视者就是揩第一道油的人。可朱厚德有什么办法拿,他才十几岁,最痛苦的莫过于他能发现问题,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还不如浑浑噩噩过糊涂日子呢,至少心里轻松。
“是啊,有猫腻,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肉烂子自己锅里。”严立德笑了,“不瞒表弟,等青衣楼震荡过后,内部稳定下来,这些田庄我会重新整理上交,由陛下分赐功臣,不比现在就交上去好吗?陛下才平了李广之患,表弟日后也要注意啊。”
“哼,你还是一样瞧不起宦官。他们陪伴……长大,也就一个李广罢了,都多少年了,还总是拿出来说,你们还揪着不放了是吧!”朱厚照气极,在他心里,他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皇帝,即使大明素来爱“直言不讳”的御史言官都没话好说,就出了一个李广,成了父皇的污点,天天说年年说,谁还不能做错一回吗?更何况,在朱厚德看来这事儿错的是李广,是他辜负父皇信任而已。旁人说这话朱厚德不至于生气,可严立德不行,这是被朱厚德纳为自己人的啊!
“表弟又误会我的,从来事情不能一刀切,宦官亦是如此。出名如三保太监郑和不说,那是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战功赫赫如王彦,性情纯诚如昌盛,人都说于谦力挽狂澜,金英驳斥迁都之说,支持于谦为首的主战派,莫不是中流砥柱?这些人都是我敬仰的先贤,宦官亦有英雄人物。这些评价也不是我说的,都是修史的文臣说的,可见只要是忠诚正直之人,世间自有公论。还请表弟别为宦官抱屈,也别为文官抱屈,不都是你的官吗?”
朱厚德沉默半响,道:“只有你肯和我这么说了,他们总说李广不好,又何曾看到怀恩公公等人的好,父亲到如今都还追忆他。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泥塑木胎的佛像,赞成他们认为好的,反对他们认为差的。哼,那还要我做什么,直接立个雕塑好了。”
没想到才十几岁的朱厚德就已经对文官集团有这么深的意见了。严立德笑道:“表弟啊,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是嫉妒了啊?你想想一个读书人要跻身官场需要多少年的努力?胡子花白还在考秀才的人无数,不然不会有皓首穷经之说。可是公公们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在他们看来就只因与皇家亲近,哪儿管公公们亦是功勋卓著。不遭人妒是庸才,你就当他们犯红眼病吧。争风吃醋落了下风,你就包容他们吧。”
一句话说的在旁边角落里装壁花的刘瑾都忍不住笑声儿来。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这么一想,我倒不那么气了。”朱厚德眉眼弯弯,忍俊不禁。
“不过你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了,说了田庄还没说铺子呢。”朱厚德补充道。
“你可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严立德无奈了,话题都转了这么一大圈,他怎么还记着呢。
“那是!”朱厚德自豪得挺挺胸膛,若是这么容易被绕晕,他爹也不放心傻儿子出来玩儿啊。
“回答之前表弟先告诉我,若是你的话,会这么做?”严立德问道。
“既然有皇庄,为何不能有皇店?”
咚!严立德失手撞倒茶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臭名昭著的皇店居然就已经有规划了吗?
朱厚德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一向处变不惊的严立德失手砸了茶盏,连忙问道:“皇店不好吗?”
严立德苦笑,“岂止不好,简直不能更糟,比皇庄还糟。”事涉朱家祖宗,以臣议君也是不敬,可严立德无法坐视朱厚德把皇店这个蠢东西弄出来。
“刘伴伴是信得过的人,你但说无妨。”朱厚德见严立德环顾四望,以为他顾忌刘瑾。
“不是刘公公的原因,诸多先贤大儒都曾教导您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也是这个想法,可我想请殿下答应我,在您没有确定皇店施行无害前,不要因任何原因开启此事。”严立德严肃道。
“有这么严重?”
“臣一向主张实践出真知,可这件事是不能实践的,危害极大,臣怕一开始的甜头会让你下迷失,日后再想停就停不下来了。”严立德叹息,“正如史书所记载,君王每每求仙问道,难道他们不知丹药之害吗?知道,肯定知道,可还是妄想自己特殊,让眼前好处迷了眼,自以为打出的是糖衣炮弹,要把糖衣吃了炮弹打回去,殊不知糖衣也有毒啊。霸道如秦皇汉武,贤明如唐宗也未曾幸免,你自认比他们如何?”
“好,我应了,可你也得告诉我皇店到底差在哪儿啊!”
“表弟想的,是不是皇店直接归天子管辖,金银直通皇家,减少损耗。当然天子是没空管理这些的,还是委任身边太监监管。不是我危言耸听,财帛动人心,世上有很多东西比忠心更不值钱。若是表弟开了口子,就再也堵不上。可经商贵在圆滑,若是不够圆融,事情就办不下去。太监从小长于宫中,懂什么经营之道,最来钱的莫过于收税,用天子的名义收税。我不说那假大空的与民争利,只说负贩小物﹐无不索钱﹐官员行李﹐开囊检视﹐商贾舟车﹐亦皆有税。于稳定都是一大危害,真犯到耿介官员头上,进一步激化宦官与文官之间的斗争。”又是党争的开端,严立德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刘瑾,“我说这些并无半句虚言,刘公公可做见证。”
“严大人所言极有可能。”刘瑾不负自己一个谨字,十分谨慎。
“那是下面奴才没办好事情,我选一批忠诚能干的宦官来……”
“宪宗陛下设立皇庄之时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如今皇庄成了什么样子?这句话严立德没有说出来,但不言而喻。
“我想想,让我想想。”朱厚德摆手,他知道严立德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事涉宪宗不是他一个臣子能开口评论的,朱厚德准备把这些问题都积攒起来,回宫之后请教他父皇。
严立德的确还有很多没说的,皇庄开启了明朝土地兼并之风上行下效,宗室、太监、地方官员大肆兼并土地,明朝气候可是有名的小冰河时期,一遇天灾,农民抗压力下降,眼前就是倾覆之祸。而且这还是武侠世界,严立德不确定正史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而皇店开启的是用行政手段打压市场的风气,权利会破坏整个商业体系。上辈子严立德最自豪的是自己是个“官商”,有国家支持,又有商业手段。可到了后来才发现,这是他最大的败笔,任何成功的商人、商业手段,都不应该和政治挂钩。也许你的想法是好的,路却走歪了。即便你能守住本心,继承者也肯定一知半解。严立德对“列传”的评价耿耿于怀,他以为自己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结果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有一点点借鉴意义的小人物罢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朱厚德从书房离开之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严立德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上,欣喜得写明了“殿下重燃求知之心,善思锐辩,体察民情。”刘瑾在给皇帝的密报上也罢严立德的话一字不落的抄了上去,并不着痕迹点评一句,“殿下深思之。”至于朱厚德的来信?抱歉,皇帝并没有等到,撒出去的熊孩子指望他惦记家里报平安,明显想太多。
第二天在餐桌上见朱厚德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才十几岁啊,满满的胶原蛋白都挽救不了的黑眼圈,证明朱厚德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表弟,你昨晚做贼去了吧,有什么事儿也不值当和自己身体过不去啊。”严立德没心没肺劝慰道,事情不还是他惹出来的吗?
“是啊,我说贤侄,你年纪轻轻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别学你表哥,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阎铁珊接口道,他不知道他口中的贤侄是太子,严立德糊弄他说是朝中旧友,不能暴露身份。
“表哥居然是扛事情的人吗?”朱厚德很怀疑。
“哈哈哈,一看就知你又被捉弄了。他是不是和你说些杞人忧天的话,还说事情今日不做看不出来,明日不做看不出来,等到一年不做,想起来再追赶的时候,已经追不上旁人了。”
朱厚德眼睛瞪得圆溜溜得看着阎铁珊,他能掐会算不成。这话严立德昨天没说,可以前说过啊。
“爹,你就别欺负表弟了。”严立德看着拆台的自家老爹,无奈了,给他夹菜,催促他放过此节吧。
阎铁珊看着盘子里的小青菜,狠心闭眼夹到嘴里,跟吃药似的。阎铁珊觉得自己简直是父亲界的耻辱,孬种!谁家儿子管爹的啊,他家就是!还说什么他太胖了不能总吃肉,他这是胖吗?胖吗?他这是威武!腰带十围,大将军之相!
“表弟也宽心,就像爹说的,天塌了还有比你高个的呢,至少表哥就跑不掉。乖乖吃饭,待会儿带你去长见识。”
“小爷我什么见过。”朱厚德嘟囔着狠咬一大口包子,作为京城人他十分自豪,看谁都是土包子,才不需要长见识呢。
吃完早饭,朱厚德还是兴高采烈和严立德一起出门了,标配还是离三步远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刘瑾。
夏季天亮的早,早上微风拂面十分凉爽,出行的人大多选在这个时候,等到午间,街上就没什么行人了。
严立德和朱厚德两人刚好赶上出行高峰,太原城的主街道上马车多掉不过头来,两人坐车走到街口,严立德拉着小表弟下车,从巷子里七拐八拐不知走到哪条后街上,顿时清净了。
“我们往哪儿去啊?”
“下江南。”
“什么?可我还么收拾行礼呢!”确切的说他连山西都没逛完呢,怎么又要换地图了。还有他给父皇母后买的东西都堆在珠光宝气阁,他准备去的晋祠瞧瞧呢。
“刘公公早就准备好了。”严立德祸水东引。
“刘伴伴你也早知道了?”朱厚德难以置信的问道。
“少爷放心,自有属下后续打点,您若去江南,有银票就行,剩下的路上买。至于知晓,奴才和您同时。”刘瑾表示自己才不背锅呢。
“走吧,走吧,不是说闯荡江湖吗?窝在山西有什么出息。表弟你可只有半年的时间,这说不定是你这辈子唯一自由的半年,你确定不去吗?”
“谁说我不去了,我只是生气你没和我说一声就走,太不尊重人啦!”朱厚德小小年纪偏爱做主拿主意。
“是是是,委屈小表弟了,快,咱们可是搭顺风车,过时不候啊。”严立德引着朱厚德在后街乱穿,不一会儿就走到一座别院门前,上书花宅。
“这就是你说决不能错过的三大人物之一花满楼?”到了人家门前,朱厚德再反应不过来就不是聪慧著称的太子殿下了。
“是的,咱们搭花家的顺风车下江南,从长江去四川,再转贵州,去两广,然后从运河回京,表弟觉得怎么样?”
“我们没银子吗?干嘛要搭花家的车?”
“谁还嫌自己银子多呢,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严立德不和他打嘴皮官司,已经去敲门了。
朱厚德狠狠跺脚,这明显是把他当成小孩子哄了啊!
在山西,没人会不给珠光宝气阁少阁主面子,很快通报的人就请严立德一行就去,在院子里碰见了来迎接的花满楼。
“七童,早上好啊。”
“严兄早。”花满楼让元气满满的严立德吓一跳,不过还是温文儒雅的接待了他们一行,到客厅奉茶。
“七童,陆小凤呢?他说他要入蜀中,我们来找他搭伴儿了。”严立德开门见山道。
“他呀,被神针山庄的薛姑娘请走了,连夜走的。”
“所以这是重色轻友吗?”严立德调侃道。
“若是严兄不弃,不若与我同行,路经江南,也好让花满楼尽地主之谊。”
“还是花满楼够义气。”严立德把自己从下马车就提在手上的高盒子放在桌上,推给花满楼道:“枉我小人之心,还带了礼物来贿赂你呢。”
严立德几乎没有掩饰他的目的,他知道陆小凤已经走了,他就是想和花满楼同行。
盒子还没开封,但花满楼已经闻到了花香。
“是花儿吗?”花满楼问道。
“是的,薰衣草和草,送你的。”严立德掀开盒子顿时客厅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是两种花?”
“是的,香气浓郁的是草,紫色花朵色泽明艳,一串一串的,你闻,是不是很刺鼻。”严立德把小花盆往他身边再推一推,道:“这种草喜温暖、湿润和阳光充足的环境,你的小楼是他最好的归宿。”
“还有这薰衣草,听起来像是香薰料,其实香味更为典雅,也是紫色,颜色比更暗淡一些,不过它妙在可以提炼精油。三哥托我找的,在西域找了很久才找到品种最合适的,日后成片种在小楼,提炼精油可用来按摩穴位,对你的眼睛有好处。”
“三哥总是这么细心,多谢严兄了。”花满楼珍惜的把这两株草拢到身边,手指轻轻柔弱的碰触。
“薰衣草喜阳光、耐热、耐旱、极耐寒、耐瘠薄、抗盐碱,所需日照充足,通风良好。在江南烟雨中可不容易成活,不过我相信花满楼种花的技术,你一定没问题的。”严立德笑道,若是薰衣草有用那就是花满楼自己技术高超的原因,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