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摸鼻子,松开他的衣领子,说道:“你先去看大夫吧,我明天来找你,带你去见苏梦枕,你跟他解释清楚。”
方应看咳了两声,他用袖子去擦,沾了半个袖子的血,但他没有露出半点痛苦扭曲的神色,反而对我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他半撑起身子,说道:“姑娘喜欢苏梦枕?”
我不准备理他了,正要走,就听他慢慢地继续说道:“苏梦枕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姑娘也不懂男人的心思,你若是想让他对你死心塌地,雷媚的事情其实可以利用。”
我不需要苏梦枕对我死心塌地,但我真的很想看他对我露出温柔的一面来,也许这样可以稍稍缓解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痛楚。我对男人确实很不懂,因为很少有人值得我花心思,而上一个让我花心思的男人,他又很自觉。
我转过了头。
方应看黑眸缓缓弯起,他唇边还带着一丝血迹,他却笑了,美得让我想起杭州西湖的夜晚,万朵红莲深处唯一的一朵——
出水白莲。
我在二更天的时候才回到神侯府。
未免惊动守卫,我是翻墙回的,快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对面屋顶上坐着个人,一身白衣,背后带剑,身边放着一坛酒,我的目光落在他的一只木制的手上,第一时间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傻鸟。
那个因为信任新结拜的兄弟,导致全寨被灭,自己也被砍了一条胳膊,目前住在神侯府里的前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
想到寨主,我脑子里就全是满脸横肉的粗壮土匪形象,再好也就是沧桑的中年络腮胡子,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穿着白衣,剑眉星目,气质出众的俊秀青年,月光照得人更添一丝孤寂,是能要小姑娘命的那种男人。
我打了个哈欠,顺带停了脚步,问他,“你喝的是什么酒?”
戚少商一点也不惊讶,只对我晃了晃酒坛,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说道:“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炮打灯。”
我没听说过,但闻着酒香很烈,应是好酒,就问他,“可不可以分我一半?以后有了好酒再还你。”
戚少商点头,我去厨房拿了一只碗,他倒了半碗给我,说道:“第一次喝要小口抿,等习惯了再大口喝,可惜这里没有夜宵,只喝这个容易醉。”
我谨慎地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酒意冲上头,熏得人眼睛都要冒出泪花,我咽下一口,说道:“好酒。”
戚少商这一次倒有些惊讶了,“怎么会是好酒呢?这酒在边关很便宜,烧得人头疼,后劲又大,第二天都昏沉得很。”
我摇摇头,说道:“能让人喝醉就是好酒。”
戚少商哈哈大笑,他给我把酒倒满,说道:“戚霜姑娘,我昨天就无情大捕头说起你了,都是姓戚,我们也算是有缘了。”
我说道:“我也听杨无邪说起过你,他觉得苏梦枕很有可能步你的后尘。”
戚少商正仰脖喝酒,闻言差点没呛死,他咳了好几声,才带着些好笑地说道:“怪不得姑娘的武功要练得那么高,不然以你的脾气,这天底下哪个男人护得住你?”
我定定地看着戚少商,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红颜知己,是天下第一美人,前些日子嫁给了别人,我先前不懂,为什么她明明都肯为你去死,却不愿意嫁给你,现在我算是懂了。”
戚少商怔住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把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属品,明明知道我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谈论哪个男人能护得住我,可见你平时对待那些还不如我的女子是什么态度,我听过不少你的事情,你是真英雄,真豪杰,但我觉得我们是合不来的,这个朋友怕是没得做。”
我把酒碗放下,说道:“下次再找好酒还你。”
我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诸葛神侯找我,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去了,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对我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事情多做口舌,而是慈祥地询问我,日后是准备待在金风细雨楼,还是在神侯府做事。
平心而论,我是很喜欢神侯府的,这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有包大人在的开封府,我对苏梦枕有执念,并不代表我就要去金风细雨楼做他的下属。
我觉得方应看说得非常对,只有不容易得到的才令人珍惜。
诸葛神侯对我的决定显然有些惊讶,但他还是捋了捋胡子,说道:“既然姑娘肯留在神侯府,那以后就是官府中人了,不会像在江湖时那样清闲自在,当然,一般的案子也不会劳动姑娘去办,平时想去哪里,向无情说一声也就可以了。”
我点头,又道:“我不擅长查案,但假如你有什么杀不了的人,打不过的人,抓不到的人,都可以来找我。”
诸葛神侯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忽然想起这个世上大宗师的稀少程度,只能摸了摸鼻子,想来诸葛神侯杀不了的人,打不过的人,抓不到的人,也就一个……方歌吟?
我从诸葛神侯那里出来,有捕快来报,说是金风细雨楼有人找我,我去到前面一看,果然是树大夫,他身后还跟着师无愧。
师无愧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大小姐,楼主只是在气头上,他昨天还当着楼子里的兄弟们说了,说以后大小姐的事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事,让楼子里的兄弟们都要对大小姐以礼相待……”
昨天方应看教我的东西一一浮现在脑海。
我摆摆手,说道:“毕竟是我的错,他赶我走是应该的,郭东神是个苦命人,实在是我对不住她,不说了,让我看看之前的药方。”
树大夫不光是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他还是皇宫里的御医,事实上他的药方都很对症,只是苏梦枕的情况和旁人不同,他的病症是混杂在一起的,贸然下药很可能会治好一个,导致其他的病发作,风险极大。
我的医术比起树大夫也不算太高明,但我有一身至臻化境的内气,可以从每一条经脉处抑制病毒的肆虐,所以树大夫可以专心治疗一个病症,我和他配合压制其他病症,如此两三个月,苏梦枕体内的混杂病症便能治愈大半,其他的则可以慢慢调养。
我和树大夫决定先治苏梦枕最大的病症,他的肺病。
人的肺腑受伤就会导致咳嗽,尤其苏梦枕使细长刀,主胸腹发力,一旦和人动手,就会触及肺腑的旧疾,非常影响他的武功发挥。
第30章 铁骨铮铮方侯爷(9)
我和树大夫商量了一个早上, 然后在饭点之前把人送走了。
我不是要替神侯府省钱, 而是和方应看约好了中午见, 昨天晚上毕竟他伤得太重, 还没说多久就咳得一地血,我只好先回来,等他把伤养一养。
说起来方应看的神通侯府和神侯府只差一个字, 门口的牌匾看着也差不多,要不是离得有点远, 还真容易找错门。
我大步走了进去, 方应看正在前厅等我,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的药也稀奇, 是一碗白湛湛的药汤,带着一股近似花香的药香, 熏得满厅香风,怪好闻的。
前厅里没人, 但后头有人,见我进来,方应看把药碗放下, 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笑容说道:“我还以为姑娘来得会晚一点,失礼了。”
他今日穿的是金线绣水云纹的白衣, 冠带风流, 面上的淤青也完全散去了,看上去比前两次还要光彩照人,念在他身上没什么血气, 在汴京的名声也不错的份上,我勉为其难不再和他追究先前意图算计我的事情。
我问他道:“我已经和树大夫约定月底的时候去给苏梦枕看病了,我真的要等到月底才能见他吗?”
方应看说道:“民间有句俗话,叫上赶着不是买卖,姑娘只因一面之缘就为他苏梦枕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个时候正该冷他一冷,否则让他习惯了,姑娘还要替他劳碌一辈子不成?”
他一边说着,嘴角微微上扬,“我这里还有个消息告诉姑娘,昨天晚上苏梦枕的未婚妻雷纯在破板门遭难,算算时间刚好是雷损死的那会儿,也是可怜。”
我惊讶地说道:“雷纯小姐死了?”
方应看眉头一挑,道:“我劝姑娘最好不要对雷纯下手,她和苏梦枕有杀父之仇,又遭人玷污,已然不可能再和苏梦枕成就好事,她要是死了,苏梦枕反倒可能记得她一辈子,姑娘如果一定要和她为难,最好只在背后推一把,让她落落魄魄地过着,又不到需要苏梦枕出手的地步,刚刚好。”
我茫然地和方应看黑沉沉的眸子对上,半晌,我理会了他的意思,他理会了我的意思。
方应看轻咳了一声,说道:“是我话没有说清楚,误会姑娘了。”
我拧起眉头,说道:“行凶的人找到了吗?”
方应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下才回答:“没有,天太黑,没人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但是温柔姑娘在那人的背上砍了一刀,她的刀是特制的,伤口也很特别。”
然而我也听出了方应看的言下之意。
再特别也是背上的伤,没有凶手会打着赤膊走在街上让人看到他背后的伤口,换句话说,这就是一桩无头案。
我把这事记下。
方应看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结,他让人呈上来了许多东西,一个丫鬟手里端一个托盘,低着头,莲步轻移地走进来,最前面的人到了我面前,边上还有两个打扮得宜的中年妇人,看着十分恭敬。
我瞅一眼托盘,里面放着的是胭脂水粉之类的瓶瓶罐罐。
方应看眉眼流转,嘴角带笑,眼里三分风流,一抹潋滟,笑里五分诱惑,又带一丝沉醉意态,语调轻缓地说道:“所谓美色,三分是天养,七成在衣装,男人就是这么肤浅的东西,美人笑一笑掉几滴眼泪,就要揪着心,为她哭,为她愁,丑的连多看一眼都欠奉,哪怕在方应看的眼里,姑娘出尘绝艳,无一处不美。”
他打开最上面的一盒胭脂,轻轻闻了闻,又对着光看了看颜色,才似满意了一样,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一抹胭脂,想要抹在我的嘴唇上,被我一把按在了手腕上。
我皱着眉毛说道:“这个对我不管用,我试过。”
方应看笑了,他说道:“姑娘信我一次,一定让苏梦枕见到一个不逊色于雷纯的美人,好吗?”
我觉得他是在想屁吃。
但我还是抱着一点不明显的希望和好奇坐了下来,任由胭脂点在唇尖上,又被他的手指稍稍晕开一点,只有樱桃一点大,没有涂满,是我习惯的唐妆画法,然后是一种很白很香的粉,用特制的小刷在脸颊处扑开。
方应看说道:“这是特制的百花粉,铅粉久用伤身。”
他靠得很近,俊美的脸庞上还带着一点浅红色,桃花黑眸里带着漂亮的光彩,嘴角向两边翘。
我只关心自己的脸被刷了多少层。
粉扑完又是膏,膏抹完又是粉,口脂涂了三遍,每次的颜色都不一样,方应看做得耐心而又细致,就像是在我脸上作画一样,最后,他沿着我浅淡而泛黄的眉毛慢慢地描绘出眉形来。
等了有一会儿,我估摸着他画完了,但他又一直没有放下笔,只是盯着我看。
我眨了眨眼睛,问他,“画成什么样了?镜子呢?”
方应看让人把镜子呈给我,自己则是后退两步,张开双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道:“如今看来,息红泪枉称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名头就该和天下第一高手一样,送给姑娘才对。”
我听他放屁。
我接过镜子看。
我把镜子反过来看。
我又把镜子转回来,对着我的脸,我对着镜子挑眉,镜子里的人也对着我挑眉,我抽了抽鼻子,镜子里的人也抽了抽鼻子。
不怪我惊讶。
镜子里的人特别好看,当真达到了一种“不逊色于雷纯”的地步,黛眉微蹙,眼如寒星,面带桃花,尤其是泛着胭脂水泽的嘴唇,上下唇都染着一点樱桃色,弄得好像在噘着嘴一样,漂亮极了。
这根本就是易容。
我很是唏嘘地问方应看,“别的也就算了,眼睛,眼睛是怎么弄的?”
我是天生的死鱼眼,眼里没有一点光彩,描过妆以后,竟然像死泉里注入了活水,变得灵动了不少。
方应看指给我看,我看到我的两片眼皮上一点薄薄的亮光,我伸手遮住眼皮,果然,眼里的光彩又没有了。
端着胭脂水粉的丫鬟退下,然后是端着衣物的,从轻薄到厚重,从艳丽到暗沉,几乎什么样的料子都有,还都十分漂亮。
方应看仍旧让排在顺位第一个的丫鬟上前来,两个中年妇人取了她托盘最上面的一件外罩轻衣,展给我看。
方应看道:“这是金缕衣,和古籍里的金缕玉衣不是一种,是用极细的金线手编出特制的花样,尚不足半个指甲盖大,再一朵花一朵花地连接起来,制成衣裙,虽是纯金打造,却比绸缎还要轻薄,金缕衣下不需华服,就算是一件白衣也能被衬出万般的贵重,这是新制的,只有一件,宫里也只有两件,还是前人穿过的,配不上姑娘。”
然后是一件五彩压皱缂丝的裙裳,主月白和浅粉二色,其余青紫黄三色缀边,裙底四围有银绣细纹,蒙上金缕衣,纯金的耀目之中透着压不下的华彩,却不至于过艳,显得老气。
我瞥了方应看一眼,他面上带着殷殷笑意,一点也没有送人贵重礼物的派头,反倒一副很期待我穿上看看的样子。
我想到了他那天对太监说的话。
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算计,但以前算计我的人没有一个比他用心,他们只会在自己的身上下工夫,斟酌着在我面前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展露出什么样的风骨,在算计我的那些人眼里,我只是一把可以利用的神兵,只要厉害就够了,我的美丑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这种被人用心讨好的感觉,虽然夹杂着算计,但也正犹如埋藏多年的美酒里带着一点毒,对旁人来说危机重重,对我则全然无害。
我只是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现在给我画成这样,我又不能去见苏梦枕,不是白瞎了这一个时辰?”
方应看嘴角扬起,很是真挚地说道:“至少让姑娘见识到了自己有多美。”
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办法反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