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自以为当今果然有这意思,不免高兴,还要问时,只听贵妃又道:“况且先成家再立业,许是有了妻小,宝玉便长大了。他极聪敏,若肯用功,只怕自己就能考出功名来……故而这成家却不好拖久了,我知太太喜欢宝丫头,只不好向姨妈说,可当下就有个契机。依我的意思,叫朱绣丫头住进大观园里,这个丫头的才干品貌都上佳,等住上一年半载,太太看给宝玉作个偏房又如何呢?”
贾贵妃一笑,似乎成竹在胸:“若果然成了,一则,笼络住了程家,有程家一旁助益,多少能给府里补上些建造大观园所耗费的元气;二则,程家的人脉亦对我有益,旁的倒还罢了,我这时常传话出去,总得有几个信重的内官,如今用着的,虽还好使,却不知根底;三则,也能如了太太的意,同是皇商,程家的姑娘能做侧室,薛大妹妹纵然高贵些,却也相类。我再给宝丫头作脸抬举,想来姨妈那里也没别个说头。”
王夫人心里别扭,搁在二三年前,这朱绣丫头给宝玉作个屋里人,她都还不愿呢。这如今却要成二房,又先进门,若果然是个刁钻的,倒像压了宝丫头一头。
贾贵妃笑道:“太太放心,我必不会让宝丫头吃委屈。再有,只要正室软和,日后宝丫头亦是并大的平妻。”
王夫人这才笑道:“娘娘果然周全,那朱丫头依娘娘的意思就是。只是我听说吴贵妃的嫡妹,性情颇有些娇纵,她那样出身,如何能软和呢?”
闻言,贾贵妃吃一惊:“吴贵妃嫡妹,已经‘病逝’,太太不知?”
王夫人也大吃一惊,忙问:“何时的事?难不成得了什么急病?”
这话叫贾贵妃也难说。
都中为了裹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吴家大大的出名,怎的太太却跟不知道似的。
吴贵妃的幼妹盛传小脚不过三寸,吴家方得意起来,就被圣上泼了冰碴子,新裹者不为人正室。此中所谓新,既是说旨意之后再裹之人,也是指还未嫁人的女孩儿,若是小脚不可当正房太太。多少新给女儿裹脚的人家,都忙忙的放了,请好大夫正骨,假以时日,虽仍有些遗症,那脚也能长大些,不耽误嫁人。这裹足风气才兴,大都是才裹不久,亡羊补牢还不晚。
唯独吴贵妃的妹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才裹足就不足三寸?这话糊弄愚人还罢,说到底这女孩七八岁上就已裹了足,这多年早定了形,放开也晚了。吴家也知这理,却万万不敢承认,更不能叫这女孩出阁站到世人面前佐证此事。若果真被证实家里的女孩几年前就已裹足,岂不是明说吴家和惹得龙颜大怒的江南盐商们早已暗通曲款,背离帝王了么。故而,这女孩只能病逝。
贵妃一叹,摇头道:“太太也劝老爷,别忒醉心学问了,这不问世事可怎了得?”怎么也料不到府里消息闭塞成这般,不由得叫贾妃心力交瘁,郁郁不已。
王夫人却笑道:“这是你老爷的好意,圣上听闻咱们这般安分守己,并不仗着娘娘嚣张跋扈,只怕也喜欢。”
元春就不说话了,依皇上的性子,这般行事,的确得他心意。只可惜元春久居深宫,并不清楚贾政虽循规蹈矩,可却不能约束族中子弟,多少与荣府沾亲带故的贾氏不肖子弟,皆以贵妃为幌子,欺男霸女、勒索敛财,无恶不作,比承恩侯府正经的国舅爷还像国舅呢,猖狂放肆百倍不止。这些个劣迹早上了当今的案头,当今隐忍不发,不过是因勋贵之间相互联姻,削弱处置需循序渐进罢了。
贵妃三言两语把缠足事端说了,王夫人还叹:“那崔明桂还是个读书人,这般无德!幸而圣上慧眼,没教他们蒙蔽了,不然娘娘可怎么办?”
元春一晒,圣上旬月不踏进这宫里,纵然他喜欢金莲女子,自己又哪里来的恩宠叫人分薄去。只劝道:“纵然守分安常,老爷也很该注意形势时局才是;闲了,太太不妨也多出去走动交际。只是,必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比如此次,老爷太太都未动叫家中姊妹缠足的心思,这就很好。”
王夫人心里也暗暗叹侥幸,不知老爷如何,可自家在二门里,只偶尔听了两耳朵,并不曾放在心上。在此风兴盛时,若果真知道,王夫人现在也难说自己会不会动心:二丫头大些,且是大房的;可探丫头却小几岁,未必不能裹缠。这几个丫头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给元春作滕妾的。
贾家三姝还不晓得在她们自己都没觉察的时候已逃过一劫的事,王夫人且也顾不上,只愁道:“幸而同吴家还未走礼,不然宝玉的亲事就作了难了。只是这么一来,宝玉的婚事……我只怕老太太又中意那云丫头,娘娘怎么说?”
元春微微一笑:“我看好了一个人,老太太必然喜欢。”
王夫人心里一动,忙问:“是谁?”
元春道:“太太觉得林妹妹如何?根基、模样、教养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王夫人与贾敏素有嫌隙,也不大喜欢黛玉,只是看在林如海官运亨通的份上,面子上过的去罢了。听这话,只勉强笑道:“这林丫头看着不大康健,又素来有些小性儿,宝玉的性情娘娘最知道,这两个捏一起,只怕多有口角吵闹。”
元春笑道:“不妨事,宝玉待姊妹们一向肯退让,听说林妹妹的人品样貌都是天下少有的好。况且省亲那日,林妹妹没来,我看宝玉分明有些失望,只怕他也欢喜林妹妹的。”
王夫人还要说:“宝玉倒没那些心思。他待姊妹们皆是一样,对这林丫头并无不同。我只担心林丫头的身子骨不利子嗣……”
贾贵妃心里早已决定的,断不能改,只笑道:“这怕什么,宝钗强健,岂不更得太太喜欢。如今林姑父很得圣心,老爷也一向推崇林姑父的学问,宝玉成了林家女婿,林姑父哪有不提携教导的理儿。宝玉聪慧,再有林姑父一调理就出息了。况且林妹妹同宝钗也相熟,日后也不能拿大,这妻妾相合,宝玉的造化就在眼前了。”
“太太只把我这话告诉老太太知道。左右她们几个年岁都还不大,慢慢筹谋也就是了。”
王夫人无法,只得答应。
一时抱琴进来,回道:“时候不早了,该送宜人出宫了。”
殿中母女才惊觉竟过了两个时辰了。王夫人忙整衣,由抱琴亲自送出去。
抱琴回来复命,贾贵妃才问:“方才怎么了?脸上的神色都不能遮掩。”
抱琴低头,尴尬道:“原是奴婢不警醒,没早进来提醒娘娘和宜人。才叫皇后遣了宫女过来,说咱们宜人逗留过久……”
这话有如一盆冰水,须臾间将贾贵妃方才指点江山、筹谋布局的昂扬心情尽数浇灭。
半晌,贾贵妃方道:“无妨,本宫这就亲去叩谢主子娘娘教导之恩。”
到了中宫,皇后并未露面,贾贵妃被晾在宫院中。元春望着用缸栽就的一株开的极好的榴花,心道,圣上轻后宫而重前朝,只要林家、程家、薛家都成了臂膀,又有王家和史家,文武为两肋,金银为底,不愁不能直上青云;前朝受看重,圣宠也就有了,只要有圣宠,自己身子一直在调养,未必不能生养个皇子。皇上子嗣少,一个皇子足以使自己和贾家安享尊贵了。
那厢,王夫人的心境和入宫截然不同,思及娘娘的话,越发委屈悲苦起来。她如今只剩宝玉这一个,苦苦以他为法,却偏生要寻最不合心的媳妇,一个就罢了,娘娘还指了两个过来,当她不知那林丫头和朱丫头最是要好,这两个合起伙来,把持着宝玉可怎么办?
越想越难过,在轿里就抹起眼泪来。思忖再三,回至荣国府,向贾母回禀时,到底把娘娘想把林丫头指给宝玉的话掩了起来,只说娘娘恐园子荒废,叫他们姊妹进去住,又挑拣着说了几句娘娘颇看重程家的话。
贾母闻言,不叫先说漏了,等着娘娘下谕。
六月初六,贾贵妃特地挑了好日子,打发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了一道谕,命黛玉宝钗等只管在院中居住,命宝玉随进去读书。
贾政夫妇接谕,回明贾母,贾母十分喜欢,命他们姊妹各自盘算挑选,笑道:“娘娘隆恩,快打发人去请朱嬷嬷。”
地下李纨笑道:“朱嬷嬷家去了。”
贾母便连声命:“唤几个出门的婆子,把绣丫头接来。”又向宝玉、宝钗、湘云道:“她来了,你们不许小看轻待了她,和和睦睦的,我才喜欢。”
宝玉听了那谕,早已喜得无可无不可,急忙道:“一样的姊妹,如何会二样相待。”
湘云用帕子捂着嘴轻笑:“她和林丫头最好,只叫她们两个一处住。有林姐姐在,旁人若慢待她,林姐姐还不吃了别人……”说笑话似的拉长音儿:“老太太只放心罢。”
六月初一,湛家请官媒婆里名声最好的吕媒人,郑重登门求亲。这吕媒人好伶俐的口齿,不先说湛家如何,倒先把朱绣夸得天花乱坠,地上无双,直教朱嬷嬷和程舅舅都软和了神色,咧开嘴来。这才把湛家求亲之事说了,过了她的嘴,湛冬可比王孙公子,不输潘安宋玉。
听得屏风后的朱绣用帕子捂住嘴才没笑出声来。
朱嬷嬷和程舅舅拿了一会子乔,才唤出朱绣来。
朱绣依着朱嬷嬷先前教过的,满脸羞红,深深一福:“终生大事,全凭母亲舅舅做主。”
说罢,就用帕子掩面,一径“羞”回去了。
吕媒人早知两家已有默契,只这才得见朱家姑娘第一面,由不得心里大赞:好个标致知理的小姐。
吕媒人头一次登门,只作起头,后儿又连着三四日,天天上门来,把湛家的情形和湛冬的品性一一说明,朱嬷嬷和程舅舅才点了头。
此时这亲事才算是暂定。
初六日,正是湛家行纳采礼的日子,行了纳采,方是结亲之始。
古礼纳采需送大雁,本朝讲究些的人家仍有遵循古礼的,但寻常倒不大考求。
除了吕媒人,湛家请了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做主婚人。纳采礼上,就有吕媒人陈湛家所备仪物于程家庭院之中,主婚人受书,告观礼的亲友宾客。
众人看时,只见一只雄壮矫健的大雁在当首,后面红盘托物:凤凰、鸳鸯等福寿吉祥式样的首饰八样;鲜亮的绸缎八样;更有十二品珍馐,其中羔羊、鹿肉皆不缺;最后合欢铃一对,意在合欢、纳吉守福。整整三十样,足以看出湛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和喜欢。
“我们家大爷亲自网的大雁,一支羽毛都未损。”湛家跟来的年轻小伙子与有荣焉。
吕媒人颇来的,早安排下人给宾客散果盒,一时间,气氛更好。
却说贾母使人来接朱绣,还没近程宅,就被拦了下来,压车的婆子看两人身形挺拔,穿着箭袖,腰上还系着马鞭,倒像是兵丁,忙下车来问。
“前面程老爷家正走六礼呢,朋客颇多,您这马车恐过不去。”
婆子笑道:“是皇商程老爷家?哎唷,我们正是要去他家的。”
两个五城兵到底年轻些,只以为这是迟来的客人,忙让开通行。
马车向前走了二三百米,又被拦下,婆子道:“又怎的了?我们往程老爷家去,不必再问。”
外头程宅的管家笑道:“是我家老爷的故旧?请问府上是?”
那两个压车的婆子笑道:“原来是程老爷家的人,我们是荣国府里,奉老太太的命来接朱姑娘的。”
管家一听,忙笑道:“我们家大姑娘正议亲呢,今儿行纳采礼。还请替咱们向贾老封君致谢。前头人多,我这就送几位出去,省的堵在这处误了您的事。”
幸而婆子未及下车,管家一挥手,早有两个把式上来,把贾家的马夫夹当间儿,赶着马儿就掉了头。不管车里婆子如何说,只送出去才罢休。
第74章 白眼狼
马车如何去的, 就如何回来。压车的婆子本以为是个露脸得便宜的好差事,谁知这般不巧,人没接来不说,连究竟是如何情景也不知, 老太太若问起该如何是好。
两个出门的婆子一个是荣庆堂本处的老嬷嬷, 一个是新进钻营进荣禧堂的, 二个都尽知主子脾性:太太面上还慈和, 无谓这等小事生气;老太太却益发听不得下人违她意愿,虽顺了她的意思那打赏也越发大方丰富。
可事情不是没办好么,荣庆堂的婆子便道:“须得有个说得上话在前转圜才好。”
二人想李纨如今主事, 这个寡妇奶奶, 是第一等柔和慈善人, 便脚步一转, 往李纨住处来。李纨的大丫头素云笑问:“两位妈妈从哪里来?”
荣禧堂的婆子与素云熟惯些, 忙笑道:“素云姑娘, 大奶奶可忙着呢?”
往日自己出去, 谁看在眼里过, 如今也姑娘长姑娘短的了,素云一笑:“管家奶奶们才散了, 我们奶奶才歇口气。”
李纨听到外面声音, 问:“外头是谁?”
素云扬声道:“是老太太院里的杜妈妈和太太处的童妈妈。”
“叫进来。”李纨说。两个婆子方进去, 听李纨笑道:“两位是一起来的, 还是各有事情?”
杜婆子忙笑道:“一起的一起的,老太太让去接朱绣姑娘,谁知……”如此一说。
童婆子也赔笑道:“好奶奶, 千万救咱们一救,咱们必定感激报念您的情。”
李纨笑道:“谁知道赶巧了她家有事, 这原怪不着你们。老太太眼明心亮,你们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必不会怪罪你二位。你二位如今偏跑我这里来求请,反倒像心虚似的,把小事都弄大了,依我说,还是快去老太太那里禀明原委是正经。”
二人无法,只得出来。童婆子撇嘴道:“原来看着这大奶奶柔和,比二奶奶眼毒嘴厉好些儿,谁知这面瓜不中用,还不若那肯揽事的呢。”
杜婆也嘀咕:“谁说不是呢,二奶奶那张嘴伶俐,只要她肯管,总是能哄得老太太高兴。这大奶奶人木讷嘴也笨,纵使她肯去说情,恐怕也说不来。”
两个婆子磨磨蹭蹭,直到李纨都在荣庆堂陪着贾母说话了,还只不见,李纨心里正纳罕,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两人跪倒前头,絮絮的说了缘故,见老太太的脸色果然淡了下来,忙拿眼央求李纨,谁知李纨眼观鼻鼻观心,只顾低头端坐。
杜婆就道:“他门前车马济济,我们听着是朱绣姑娘说了亲事,男家正纳采。唯恐搅扰了人家,反叫人说咱们府上不懂规矩……”
湘云笑道:“你这妈妈好没道理。老太太这样疼朱丫头,她家喜事却不来告诉一声,原是她无礼在先,你反说府上不知规矩。”
贾母的脸色愈发不好,李纨只一声儿不言语。
那俩婆子跪了一炷香时间,才听贾母道:“我这老厌物越发不受人待见,朱丫头在我跟前时那般孝顺,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娘娘下了谕,却不好辞的,你们带着我的礼,就说贺他家大喜,娘娘给朱丫头作脸,要接她进省亲园子去住。”
一语未了,只听外头有笑声:“什么大喜,老太太又要赏谁好东西呢?快也别忘了我!”
却是凤姐来了,仍是缕金线牡丹凤纹的大红色富贵吉祥褙子,下头系着蟹壳青的刻丝祥云纹百褶裙,方一走进来,就映的满堂彩绣辉煌。
贾母坐在雕花榻上,肘着软枕,底下一溜椅子,李纨、湘云、宝钗和三春姊妹都坐在那里。一见她进来,湘云等皆站起来,唯李纨仍安坐。
长幼有序,原该如此,偏凤姐笑道:“你们看大嫂子这么端坐,像不像个佛爷?”
说的姊妹们都笑起来,李纨撇一眼凤姐,笑说:“越发了不得了,拿我取笑,多早晚撕了你这嘴。”
凤姐忙讨饶,拜见了贾母,迎春方笑问:“二嫂子怎的这时候过来?这气色……可吃了药?”
众人才发现凤姐虽打扮的仍光彩夺目,这脸上还是苍白的呢,就连口唇,也有些暗淡,忙嘘寒问暖。
凤姐一面答应着,一面倒真有些另眼看待迎春,这二姑娘倒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难得的是知恩图报。在人前,她向来是寡言少语,因这几个月自己关照了她,只今儿这一开口,就给了个梯子。
“嗨,成日家憋在屋里,我也怪闷的,到老太太这里同姊妹们说笑解闷儿。一会子老太太乏了,我也家去安歇。”
贾母笑道:“你大嫂子忙的这样,你倒安享舒服起来。罢,快把你自己养将好,给你太太搭把手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