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后,事情爆发。
丁白云、花白凤的尸骨被妖魔收割,但他却又一次的放过了傅红雪,因为它惊奇的发现,傅红雪竟是如此深沉的爱上了那只叫秋星的猫妖,而夺走这只猫妖,让他的仇恨居然还有向上升的趋势。
所以他继续养傅红雪,用一些小线索去吊他,用化形和秋星一样的妖怪来刺激他,用无尽的孤独去酿造这些仇恨。
整整三十七年,妖魔在傅红雪身上,真是费劲了心思,就像是那些喜欢吃最嫩的小牛肉的人,他们也会花很多心思,去关心牛吃的草嫩不嫩,牛跑的步多不多。
妖魔大概是觉得,在傅红雪人生的最后时刻,让他得知自己的一生都是它妖魔的养料这一点,能够让他迸发出最后的仇恨,所以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得很细很细。
它每说一句,傅红雪的脸就变白一分。
等它说到最后,傅红雪整个人的脸色,已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他的嘴唇都在不停的发颤。
这真相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以为只是秋星……只是秋星才是这妖魔导致的痛苦,可是他的前十九年……那些在漆黑的屋子里带着信念般的仇恨不停的挥刀的时刻,那些被花白凤尖叫着辱骂和鞭打而不停抽搐与痛哭的时候……原来都是,原来都是!!
他的一生,竟没有一个时刻是属于自己的!十九年的时间被花白凤当做一个用完就可以丢掉的工具,三十七的时间被一只有耐心的妖魔用残酷的手段养成最纯粹的养料……!
傅红雪忽然浑身僵直地倒地,痛苦的抽搐起来,他的嘴角忽然涌出了白沫,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之中,已被一种绝望所击中——!他不停的抽搐,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刚刚他是装的,现在却是真的,忽然之间,傅红雪回想起了花白凤最后的那顿鞭子,十九岁的他倒在泥水之中,疯狂地祈求着哪怕一点点的爱。
妖魔的眼睛亮了。
空气之中,那种痛苦与仇恨带来的美妙味道让它整个人都已激动到了极点,他贪婪的嗅着,大口大口地吸食着空气,哈哈大笑着道:“果然你是最特殊的,你的仇恨真的好纯粹……!我养了你三十七年,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这很值得!这很值得!”
傅红雪嘶声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特殊的,为什么我是特殊的……!”
妖魔的大笑忽然停下了。
它忽然用一种很怜悯的眼光看着傅红雪,然后道:“因为你的爱太纯粹。”
——夺走太纯粹的爱,就会产生太纯粹的恨。
第74章
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痛苦的气息。
篝火在黑暗的夜里燃烧,枯木不停的发出火星爆裂的声音,靠近篝火的地方明明不冷,可傅红雪却觉得冷,觉得非常冷,那种冷意仿佛已穿透了他的脊背,打得他不断的颤抖。
他面目狰狞,死死地盯着这头发花白的人。
公子羽贪婪地嗅着,好似这空气中弥漫的是蜂蜜一样的甜味。
傅红雪的脸忽然又变得很红,好似煮熟的虾子一样,他激动的浑身发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妖魔桀桀怪笑。
它道:“人类杀不了妖魔。”
就算傅红雪的刀把这具身体完全砍烂,妖魔都不会死,因为妖魔的本体只是一团似有似无的黑气罢了,附着在其他的生物之上活动。
似乎是已欣赏够了傅红雪的惨状,一股黑色的气忽然向傅红雪袭去,这气息并非人间之物,速度快得十分异常,转瞬之间,便已缠在了傅红雪倒在地上的身躯。
这就是死气,是一种妖魔所特有的天赋。
死气是一种非常非常阴毒的东西,若缠上妖怪,则可让妖怪无法吸取天地之灵气,妖气慢慢衰竭而死,但若缠上人类,人类没有妖气护体,会立刻暴毙而亡。
妖魔自信极了。
它当然有理由自信,因为这便是他的底气!
可傅红雪却猛地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眸之中,已被愤怒与仇恨占据,转瞬之间,傅红雪就已到了妖魔身边,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刀,那一把永久的陪着他的魔刀。
白光一现,公子羽的头颅就已被砍了下来!
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而在这一片血红之中,一片黑雾忽然自脖颈的切面处涌出,朝天奔去,这就是妖魔的本体。
那团黑雾忽惊叫道:“不——不可能,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有立刻暴毙?!”
这自然是因为秋星给傅红雪的那一颗药。
那颗药的外壳,是吸血姬李鱼的血液化作的血玉,可充当临时的内丹,而血玉的正中,则包裹着一缕绿色妖气,这正是猫妖秋星妖气所化的精华,有了这颗丹药,便可抵御死气的攻击。
但傅红雪显然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回答这妖魔的。
傅红雪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团黑雾,胸膛剧烈的起伏,这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愤怒与无力感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忽然嘶吼一声,又是一刀劈下,黑雾在凌厉的刀气之前,瞬间分开。
但雾哪里有实体?那雾哪里会被真的劈开?仅仅片刻,这一团黑雾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它杀不了傅红雪,只好飞速的逃窜。
没关系,没关系。妖魔想,它死不了……只是没了一个身体而已,大不了再找一个,人类杀不了它,人类杀不了它的!妖魔看着狂怒的傅红雪,忽然发出一阵嚣张的大笑,就要飞走。
下一秒,那妖魔的本体之上,忽然燃起了一股妖绿色的火焰,黑雾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被绿火拽回了地面,恶狠狠地燃烧起来。
这妖绿色的火焰,正是猫妖秋星的妖火。
——死气是妖魔的天赋,那妖火就是妖怪的天赋,死气可杀妖怪,妖火也可焚烧妖魔,这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
猫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她已化作了人形,漆黑的头发遮挡住她白得发光的肌肤,一条雪白的大尾巴正在她身后晃来晃去,好似有些懒洋洋的。
但她那双总是神气又娇憨的碧绿眼睛之中,却冰冷的要命。
她冰冷的看着那团黑雾。
只有在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才会有浓郁的怨气产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诞生于那个时候,而那个时候,也是妖魔最强大的时候,它们呼风唤雨,无恶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时,怨气就不足以支撑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余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设法的制造怨气,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确搅弄了许多风云,这么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惨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怨气,又怎么可以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强,它们只是很会耍阴谋诡计罢了。
……但它耍的阴谋诡计却是这样的残忍!这真相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笑,却又这样的残忍。
……正因为可笑,所以更残忍,对傅红雪来说,他一生的悲剧,年少时那些苦苦的挣扎与泪水,长大后那些无尽的思念与痛苦,原来都只是因为、都只是一个一只妖魔,他靠人类的怨气而活着。
人们常常会为苦难去找意义,但苦难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
“意义”的出现,只是因为人们要千疮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许傅红雪也曾骗自己,这些苦难是有意义的。
绿色的妖火逐渐吞噬黑雾,黑雾一开始还能发出狂乱的惨叫,到后来声音就逐渐微弱下去,直至被绿色的妖火吞噬殆尽。
傅红雪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黑雾,什么也没说,在那团黑雾终于消逝之后,他忽然脱力一样的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脸色苍白的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跪在地上,鲜血从嘴里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里呢?他是否有泪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条命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已随着秋星而流尽了,从此之后,无论是差点被杀、还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骗,他都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直到今天。
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竟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温暖又柔软,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边,低着头看着他颤抖冰冷的手。
傅红雪忽然紧紧地抱住了秋星,他的双手收得是这样的紧,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在抱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他抱着秋星,沾着鲜血的嘴唇翕动着,不停的重复着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带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才柔声道:“没事了,都结束了。”
傅红雪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颤抖地捧住秋星的脸,秋星娇嫩干净的脸,与他苍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让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里全都是血,他怕秋星会嫌弃。
秋星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忽然也满是痛惜,她看着狼狈的傅红雪,眼泪顺着眼眶流出,然后她主动凑了上去。
漆黑的夜里,篝火不停的燃烧着,这里的血腥气已够浓重了,横七竖八的躺着四五具死状凄惨的尸首,但傅红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并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连带着青草的边缘,都甚至能割伤人的皮肤。
傅红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着高远夜空之中的那颗孤星,苍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样起伏。他的背上满是被青草割伤的痕迹,他却一动不动的躺着,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过了三十七年,是一个正当成熟的壮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却总让他显得很脆弱。
这种脆弱,并不在经常显露,但好似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与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题。
秋星就窝在他的怀里。
她的大尾巴还有点瑟瑟发抖,她缩在傅红雪的衣裳里,头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点耷拉着,奶白色的脸蛋也浮起了一种动人的红晕,她伸手去拉傅红雪的手,傅红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侧过身来,将她整个人都收入了怀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块蝴蝶似的骨头。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傅红雪才忽然开口。
“那妖魔说,我的前十九年和后十八年,都是他在饲养我的怨气。”
秋星不说话。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这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对长寿的人类来说,这也已是寿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个笑话,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为了养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气”。
一个人的一身这样度过,是否是个笑话?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来了。
傅红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下头来看秋星。
十九岁时,秋星看起来比他要更成熟,更懂得这江湖的诡谲。
三十七岁时,他已成了纵横江湖的天涯刀客,秋星却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好似永远都是少女般的模样,永远都是他爱上她时的那副样子。
世间万物都在变,但时间却在她身上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秋星不说话,傅红雪却并不在意,他只是继续道:“他说错了一件事。”
秋星问:“是什么?”
傅红雪道:“我的人生,起码有一件事不在它的掌握之内。”
秋星侧头看他。
傅红雪也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