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李斯原本正颓唐地蜷缩在狱中,他头发蓬乱,低垂着眼眸,此前他听着仙迹诉说那些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各朝事迹,都无动于衷,隔壁牢房的赵高被狱卒带走后便没有回来,李斯已吓得麻木,开始在忐忑地等待自己的死期,直到他听见那司马迁对他的五次喟叹,不禁潸然泪下。
没想到最后同情他、理解他,却是一个取代了大秦的汉朝史官。
他忽然就被唤起了求生意志,他不再无望地躺在地上,而是翻身趴在地上,用手在狱中的泥地中慢慢地刻下自己还未完成的秦朝律法。
即便死去,也为这世道留下些什么吧!
他的毕生所学,不应当因此而深埋黄土……
而在汉武帝的朝堂上,李广微微瞥向人群中的司马谈,神色也很尴尬。司马谈是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史官,他和这寡言的小老头不大熟,倒是和司马谈的父辈交情更相厚一些!
他先前还和别人嘲笑这司马谈好似那锯嘴葫芦,又似那河边呆鹅,常捧读史书入迷从而滚下建章宫的台阶……咳。
【司马迁因为将李广列传写的格外出彩,反而导致了世人对李广能力的一种质疑。如果他公正一些,或许李广受到的非议还不会那么多。
不过,爷爷老呐,你们小年轻可能都不喜欢缺憾、不会认可一个不够优秀的英雄,大家都愿意当完美的卫青、霍去病,但我们都要知道,其实有缺点的李广,也不应被如此贬低,他也曾为大汉征战数十年,老将迟暮了,不应该是一副丑恶嘴脸,他的失败与悲剧更不应该被嘲笑。
你我皆是凡人、俗人,李广也是如此。
这世上如卫青一般德行功绩近乎完美的人,终究是太少了啊!
其实不仅仅是司马迁,历史上不少人都同情李广,在诗歌盛行的唐宋年间,有不少人为李广打抱不平,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下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其实就是认为他在汉朝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一种感叹。
但李广真的受到不公正待遇了嘛?爷爷认为也没有,有句话叫“时也命也”,很适合他。比起李广本人,反倒他的儿孙更加拖累了他的名声。】
林菱却又忍不住插嘴。
【爷爷,司马迁和李家肯定关系好啊,他和李陵是好朋友嘛,不然司马迁为何要冒着触怒汉武帝的风险为李陵直言?司马迁为何要为李广单独列传,却将卫青放在佞幸传中?这难道不是他夸大了李广的功绩,还贬低卫青的证据吗?这就是夹带私货啊!】
林菱其实是不大喜欢司马迁的。
写史书投放那么多个人情感做什么呢?历史不应该被情感所左右,应该要跳脱出个人的视野,宏观地去记录。
听到此处,李广心头狠狠一跳,冷汗都沁了出来:李陵,莫不是他那孙儿?难不成他孙儿犯了什么杀头的大错?
林爷爷却嘿然一笑。
【妹妹啊,你肯定没有真正读过《史记》吧?】
林菱也心虚一笑,她虽然喜欢历史,却看不进去大部头,尤其是文言文的大部头!
【卫青何时被司马迁放在佞幸传啊?爷爷都被你说蒙了,《史记》中明明有个单独、独立的章节名为《卫将军骠骑列传》,这才是正经记载卫青、霍去病的列传。虽然司马迁写《卫将军骠骑列传》写得是有点敷衍,但咱们不能说司马迁把人家放《佞幸列传》里了。
《佞幸列传》中通篇其实只有一句话提到卫青、霍去病:“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这句话的意思是:“从李延年之后,皇帝的内宠大多出自外戚。卫青霍去病也出自外戚,但他们是才可配位的。”司马迁的意思是,他看不起那些阿谀奉承、媚宠陛下而得到权势的人,他认同卫霍的才能,却不认同他们凭借外戚身份得到皇帝宠幸的方式。】
【为啥司马迁要多说这一句呢?首先,这是政治立场不同的原因。司马迁师从董仲舒,受公羊之学影响极大,他其实对汉武帝大部分穷兵黩武、中央集权的政策都不支持,这从他在《史记》中详细记录韩安国的言论观点可见一斑,而卫霍便是司马迁眼中汉武帝“穷兵黩武”的代表人物。所以嘛,两人的关系说得严重一点,算是政敌。】
刘彻就极为不高兴了:“朕攻打匈奴,是为雪我汉室之血仇、庇护我大汉边民,若一味和亲下去,只怕长安也要改姓了!岂能用“穷兵黩武”以偏概全?这司马迁,酸儒也!”
林娘子说得好,朕也不喜这司马迁!
司马谈在人群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缩回了自己的脚,不敢顶嘴:陛下在盛怒之中,还是不要多言了吧。
【其次,先前爷爷也讲过了,司马迁是个推崇项羽、荆轲式等“真性情”英雄的人,或许也与他受过宫刑、长期不得汉武帝重用的个人经历有关,他认为自己是悲剧的,因此对悲剧式的英雄有种天然的同情与亲近,这也是他李广列传写得格外精彩的原因。
再次,时代局限。咱们都知道,直到唐朝,士族门阀都是看不起寒门的,在唐以前,极为看重门阀,士族卿贵别说与奴仆隶臣相比,便是与良家子,都几乎是天与地的区别。司马迁的出身,与卫霍的出身,就是这样的天壤之别。
司马迁有着百年世家子弟的骄傲,看不起依靠外戚而起家的卫霍,他认为他们没有像李广那样投军走正经军人的路子,而是从外戚上位,是不对的。大家试想一下,在卫霍还未用军功证明自己之前,那些从士卒做起、苦熬多年都未竟寸位的汉朝良家子们会如何看待他们呢?若是卫青霍去病是个没有军事才能的草包,那就又是一个杨国忠了。】
林菱明白了,带入司马迁的视角,大家都是正经面试笔试录用从小员工干起的人,董事长突然让自己刚毕业没上过一天班的小舅子空降当部门经理,全权负责公司的主营业务之一……代入一下就有点窒息了呢。
哎等等,也不对啊!从汉朝世家把持仕途晋升道路的角度来说,真正没有走“正经路”的明明是世家子弟啊!
卫霍如果不被汉武帝发掘,只怕也要当一辈子的奴隶。
林菱想了半天,摇摇头,总之就是双方所在立场、阵营都不同,三观也不同,各执己见,所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所以啊,司马迁才会说,卫霍用赫赫军功证明了自己,他也对他们心服口服。不然啊,存在阶级思想局限性的太史公保不齐真会把他们和邓通韩嫣放一块儿。】
这一番话出来,出身世家的朝臣们都用一种委屈巴巴的眼光看向刘彻,刘彻心虚地轻咳一声,但还是理不直气也壮地狡辩:“尔等无需这般看朕,朕怎会无故任人唯亲?朕自然是看中卫青之才方对他委以重任,上天都说了,朕有识人之明!”
卫青却微微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原先的确不敢相信,仙迹所言的卫青是他!但心底深处却又冒出了一些渴望,他渴望那样的人是他,他渴望自己终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渴望……不再为奴。
【不过啊,汉朝外戚领兵的传统的确是从汉武帝开始的,用的是卫霍这样千百年都难出一个的绝世将领自然没有问题,但架不住后来的君王无视自家外戚的个人能力纷纷效仿,进一步加深了汉朝外戚专权的传统,也算为老刘家埋下了一个大雷吧。】
刘彻:“……”
朝臣们的目光不由更为谴责了。
就在刘彻和朝臣们争论起外戚之事时,司马谈才后知后觉地跌倒在地,他面色惨白,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司马迁受宫刑、长期不得汉武帝重用这句话,不由痛苦地泪满衣襟。
儿啊,你究竟做了什么祸事,竟遭宫刑!
司马谈好想为儿子细细问问仙迹,但他没有被陛下授予发言之权,只能又忐忑又悲哀地等待着仙迹之后会再说起缘由。
【所以啊,当我们距离历史太过遥远之时,在读《史记》时,保有自己对历史的思考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啊妹妹,将李广贬低得像个傻瓜也大可不必,这简直将汉武帝的军事才能也顺带贬低了,有勇无谋、治军不严、军功有限不配飞将军之称,但李广真的有那么不堪吗?不如让我们来看一场龙城之战后八年的战役。这一年,李广已经接近七十岁。】
有勇无谋、治军不严、军功有限。
刘彻和武帝初年的朝臣们都很诧异地四目相顾:李广在后世的名声怎么会那么差?
被这样接二连三的帽子扣在头上,让本就好面子的李广更是羞愤,满脸胡须炸起,如山一般巍峨的老将军此时几乎摇摇欲坠。
刘彻忙命宫人送来锦团,扶李广安坐:“李将军莫急,且听后人如何分说。”
虽然刘彻已经知道李广在龙城之战败了,但也没有因此就认为李广不是一个好的将领,相反,刘彻非常清楚李广骁勇善战的能力,在仙迹出现之前,李广便是大汉威慑匈奴的一面活招牌,正因有李广镇守边境的数年,匈奴才不敢南下劫掠。
而且,李广治军不严,怎会有这种说法?李广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在此时此刻的汉朝,李广的官声是非常好的。
故而人人都惊讶。
【七十岁是什么概念,爷爷今年七十一岁,很多重活都干不动了,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背了,有时上个楼梯啊,腿脚也抖,但人家李广还为汉朝上阵杀敌呢!大家骑过马没有?据出土的文物考古,西汉汉初已有了简易的马鞍,却没有马镫,将近七十岁的李广,却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撒开缰绳、在高速的马背上双手开弓!还得到“杀虏极多”的记载。
这身体素质,爷爷自愧不如啊!
咱们要说的战役,便是元狩二年,汉匈之间爆发的右北平之战。
这场战役开打之前,我们必须来说一说汉武帝对这场战争所做的前期准备、人员调动。
而这张战役的兵力设置,也能非常明显暴露了汉武帝在得到卫霍二位天才将领以后,所转变的“重西轻东”的军事战略:
在右北平之战中,主力大军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候5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
另一路是李广四千骑先至右北平,博望侯张骞率万骑后至。】
博望侯张骞!
漠北正受匈奴人关押的张骞怔了一下。
他日后……封候了!
堂邑父也激动地望向张骞。
刘彻连忙将舆图都搬了过来,目光在右北平郡与陇西、北地之间来回扫视,他不太明白未来的自己为什么要把骑兵分在这两个地方,而且是如此悬殊的兵力安排!
右北平郡……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林爷爷接下来果然解答了他的困惑:
【5万骑与1万4千骑的差距已经非常明显,为什么汉武帝会这样安排?
因为这场战役,汉武帝的意图便是要用李广与张骞的1万4千骑钳制那个地位仅次于匈奴单于的左贤王,当时左贤王在右北平郡囤积了重兵,他的兵力是多少?
四万骑!
汉武帝是个怎样的皇帝呢,他是个在军事上非常敏感、也非常了解手底下文臣武将优缺点的皇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单纯因为他对卫霍在军事上的才能给予优渥待遇吗?但爷爷却认为,这恰恰是汉武帝对出击匈奴的战略调整!
咱们来看看当时匈奴的兵力分布。
匈奴左贤王囤积重兵在汉朝边境东线的上谷、右北平郡,这是匈奴实力非常雄厚的一支精兵,仅次匈奴单于。而霍去病也要面对西线的云中、陇西等地匈奴单于麾下的主力。
匈奴骑兵来去如风,两边一旦合兵,汉军胜利的希望将会变得渺茫。
为此,汉武帝还命卫青、公孙敖率军进攻东线与西线中间的河西地区,只有拿下河西,切断、孤立东西两部匈奴的联系,再用李广张骞的一万四骑拖住左贤王部,霍去病才能如一支最锋锐的剑打穿匈奴主力!
三个战场必须相互配合,这场汉朝与匈奴之间的大决战,才能够完成!
妹妹,我记得你之前玩游戏,说团队中,既要有能在前头硬抗所有攻击的坦克,又要有能灵活穿插绕后的刺客,因此汉武帝这一仗也是如此安排的:他要让汉朝最锋锐的长剑刺穿西线匈奴王庭,也要用最坚韧不拔的盾阻止东线的匈奴左贤王部来援救!
霍去病是他选中的长剑,卫青镇守中线,李广与张骞便是他认定的坚盾。
因此,这一次霍去病率大军出陇西时,汉军几乎所有精锐骑兵的主力都集中于河西战场,处于东线的李广、张骞部队就是一个牵制、吸引匈奴左贤王兵力的诱饵。
他们要做的本来就不是赢,而是要为霍去病以及卫青、公孙敖的汉军主力争取时间!
他们要做的,就是拖住左贤王,哪怕一天,哪怕两天,哪怕一万四千骑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术安排,李广身为半生戎马的老将,会不知道、不清楚吗?
他知道的,他与张骞都知道。
为了大汉之安宁,生死又何惧呢?
这样的战术安排己有了咱们后世游击战的影子,可以说很具备战术眼光,但比较可惜的是,公孙敖在河西没能进攻到位,没有真的拿下河西,导致很大比例的匈奴逃窜到了霍去病的主战场,让霍去病承担了非常大的战损比例。
而右北平这头也出了差错,张骞不是行伍出身,打仗不是他的强项,本应该熟悉地形的他居然迷路了!导致他出战以后一直裹足不前、瞻前顾后,行军速度很慢,很快就和李广失去联络,没能按计划抵达战场与李广一同阻击匈奴。
也是因为这一战,张骞因延误军机,之前出使西域有功而得封的博望侯被汉武帝撸掉了,变成了庶民。】
漠北,堂邑父本来正高兴激动地攥住张骞的手,听到这句话顿时僵住了。
张骞也呆呆地低下了头。
他封侯了……然后他又变成庶民了……
嘤,他一生真的好坎坷啊!
【匈奴也不傻,发现李广就那么点人,立刻率军切断了李广部后路,形成了包围圈,准备吃掉这支汉军。就这样,在这一场战役中,李广的四千骑就被十倍于已的左贤王军围困住了。
在这样兵力悬殊的情况之下,李广军被匈奴包围了一重一重又一重,有士卒感到恐惧,李广直接派儿子李敢率几骑冲入匈奴包围圈,再杀回大营以振士气,李广部果然士气大振!
为拖住左贤王,李广与他麾下四千骑汉军一直顽强抵抗、浴血奋战,但李广部与匈奴实在人数悬殊,先拼光了箭、人马都死伤惨重,但他们到最后却还能够维持阵型,没有马了,就抽出长刀,向匈奴再次冲锋!
李广应该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吧?
但他没有惧怕。
《汉书》记载李广部:
“白刃相接、拼死力战!”
最终,李广用四千骑抗了匈奴四万骑两天一夜,终于坚持到张骞率援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