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情急之下连忙说:“辛娘子是个神仙,怎么会死在这里!”
可是看看眼前这景象,胡铁花说完都觉得心虚,这整个地面都坍塌下去,毁灭殆尽了,大地裂开的深渊中回荡着水声,就算有人侥幸存活,也恐怕早已经被淹没。
姬冰雁紧紧地握住了楚留香的肩膀,沉声道:“楚留香,你想开些。”
他不愿意说些话来安慰,眼前的场景已经够明白了。
楚留香终于顺着这力道直起身来,二人看清他的神色,惊得都怔住了。
没有人见过这样神情的楚留香,他是个何等心胸开阔,洒脱肆意的男人?他刚才那个样子已经够吓人了,可是现在,楚留香的脸上好像终于出现了一种陌生的,名为绝望的神色。
他满面都是眼泪,望着这废墟,终于仰头,用几乎发不声来的喉咙,发出一声最痛苦悲怆的嘶鸣。
第228章 完结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同样的终结,边关的战场上,北戎人的尸体和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的尸体堆垒在汉人的城墙边,破朵达鲁带着残兵败将,被他的亲兵拖着逃了家园的方向。
北戎人眼中的盖世英雄,本应该带领着族人们南下中原,以杀戮赢得荣耀的首领,他被中原人的天雷炸断了双臂,再也拿不起收割性命的弯刀。
北戎人的胆量和铁马金戈的气魄被火药炸了个粉碎,只好悲戚地抛下族人的尸首在异乡,如战败的狼犬一样夹着尾巴离去。
边境的百姓比他们哭得更惨,百里戴孝,在短暂的体会了击败敌人的痛快之后,被战争蹂躏的城市终于得以告慰,他们死去的亲人们也许终于能得以安息。
饱受北戎人的屠刀几十年,这里的老人还记得,在更早的年岁,这些北戎人也曾经像今日这样,被一支威武王师驱逐赶走,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他们的头顶竟然在几十年后又飘扬起了阙金卫的大旗,而掌握这大旗再次前来拯救百姓的人,这些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又在此抛头颅洒热血。
昔日的广燕王,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封号,再次抵御了异族的侵略,同时也将性命留在了这里。
残破的城市中,家家户户挂起白布,满城纸钱飘散,阙金卫载着广燕王的棺木,一步步地走在百姓挥洒出的泪雨与呼喊中,这是一支胜利的军队,而失去亲人的姜子靥,与王妃和小侄子披麻戴孝走在队伍前列,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
石观音的巢穴也终结于天灾,烈火焚烧过,地震毁灭了所有一切,而后大漠中喷涌出的泉水将所有断壁残垣淹没殆尽,变成一片在沙海中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大湖。
这片湖水如此宁静异常,好像已经从上古就一直存在在这片大漠中。
逃出来的人们在湖边搭建了临时的庇护所,祛除身体的毒素,李红袖和宋甜儿在一个月后醒来,姬冰雁已经送走了绝大部分无辜被掳掠过来的女子,沙漠中的商队曾经来过,对这天神般的造物长大了嘴巴,甚至跪倒在地。
这里即将变成一处大漠中的绿洲,岁月会流逝,带来生命的延续,湖水岸边已经开始长出漫漫青草芽,在黄沙地上向外延伸。
这里曾经是人为的地狱魔窟,可是如今生机复现,大自然不在乎这里曾经出现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只等着日月轮转,不经意间等他们再来时,也许这里会变成拯救无数迷失旅人的富饶乐土。
姬冰雁和胡铁花太担心楚留香了,哪怕是抱怨着烈日,也要陪着他留下来,在一处光秃秃的岩壁下搭起帐篷,干耗着,耗到李红袖和宋甜儿都醒过来。
她们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转眼,竟然已经得救了,可是两人乍然一见到楚留香,几乎都不敢认他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憔悴狼狈过?
他俊朗多情的面孔变得如此瘦削,越发显得眉眼深邃沉重,挥之不去的哀郁持久地锁在眼底眉间,胡茬长出一层青色,多得是沉默寡言。
但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李红袖和宋甜儿难受得流眼泪。
楚留香半夜在月色下,湖水荡漾的岸边虚无的眺望,身影像一块凝固的石头,但从来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你们不知道,这湖水漫上来之后,老臭虫像是不要命了一样,潜入水底一次又一次,我都怕他淹死。”
胡铁花愁得没喝酒,与姬冰雁一道,几乎是陪着同步熬,时时刻刻地盯着楚留香的动静,若是早几年,天底下要是有谁告诉他们,楚留香这个多情的浪子会有一天被爱情伤到心如死灰要殉情,胡铁花一定笑得跌到地下去,可是如今他真是笑不出来了。
他一开始很愤怒,抓着楚留香的领口破口大骂,就在他骂人的时候,却看见楚留香鬓发中竟然有几根白发——
他才多少岁?!胡铁花真的吓到了,他吓坏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楚留香吗?
胡铁花和姬冰雁都不敢相信,楚留香居然有这样一个重要到死了也会让他心碎胆裂,万念俱灰的爱人,能让他痛到一夜白头。
李红袖终于忍不住,她冲出帐篷,满脸是泪,几乎是愤怒与悲痛交加地冲到湖边,在宁静皎洁的月光的照耀下,重重地连着几拳砸到他身上:“你给我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红袖!不要冲动!"
姬胡二人连忙拉开李红袖,宋甜儿愤而流泪:“辛姐姐死了!你就在这儿要死不活,难道你就不想想她救你,救我们是为什么吗?!”
两个妹妹这样的怒骂,楚留香默默地受了,没有说一句话,眉骨下的阴影越发浓重,遮盖在他沉沉的眼睫上,他失神似的站在原地,宋甜儿抽泣着说:“石观音是死了,可是西域的联军还在,无花没死,他会带着军队继续进犯,蓉蓉姐还在他们手上啊!”
“你死在这里,辛姐姐算是白救你一命,她怎么会忍心看你这个样子……”李红袖嚎啕大哭起来,在月光下,湖水温柔地荡漾着涟漪。
这样的争端没能持续多久,两个姑娘哭得不成人样了,亲者痛,恨不能切肤相替,她们真不愿意看到楚留香这个样子,心痛至极,更也无法接受辛渺救了她们,自己却尸骨无存,和石观音同归于尽,更是无法不记挂身伴豺狼,安危堪忧的苏蓉蓉。
姬胡好不容易将两个妹妹劝走,安抚好,却真是对楚留香束手无策。
二人回来时,楚留香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湖面上,手中紧握着什么。
“老臭虫,就算你要和我绝交,我也非要你振作起来不可!”胡铁花终于无法忍耐了,他两眼含泪,鼓起沙包大的拳头却下不去手,姬冰雁死死地拽住他,对楚留香喊道:“你难道真要如此下去吗?”
“人死不能复生!”
姬冰雁说出这话,也觉得自己太过残忍,闭了闭眼,又说道:“斯人已逝,你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无法让她活过来了。”
楚留香的手终于开始颤抖,他说:“不,你们不明白,她没有死……”
这听上去只是妄图欺骗自己的话而已,楚留香忽然转过头来:“我真的能感觉到,她没有死。”
日日夜夜,浑浑噩噩,楚留香终日被折磨于眼前无可辩驳的真相和他心中那莫名的直觉之间,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也许是他心存侥幸,也许是他不敢相信,他无法冷静理智地一一分辨,但楚留香唯一明确的就是他无法接受,也绝不承认,这世界上真的不再有这个人。
痛苦和理智在反复煎熬他,把他熬成一个偏执的疯子,他从来没有在水下这么恐惧过,生怕在湖底寻到辛渺的尸体,却又不停地想要证实。
每分每秒他都在痛苦中向诸天神佛祈祷,也许是他真的受命运照拂良多,贪婪过分,当初只是求她片刻的垂爱,却在被放纵时贪婪地享受着能和她陪伴的所有时间,楚留香也许是天底下运气最好的那种人,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人的运气是有限度的。
“我不是要奢求她能一直留在我身边。”楚留香踉踉跄跄地走到湖边,他张开手掌心,一朵干花,洁白无暇,轻盈得像是月色的一部分,被风一吹就卷走了,翩然落在湖面上。
姬胡二人看着他颓废的背影,心酸难当。
“再让我见她一面,我愿意为这段日子折寿三十年。”他的声音如此凄怆,楚留香仰头看了月亮,那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冷冰冰的摸不到。
“不求长久,不求再续前缘,只要有人能给我一个确定的消息,她还活着,在某处活着,哪怕永远都见不到她,也已经足够了。”
长久地拥有这个人就是镜花水月般的妄想,这大漠中的种种难道不像是一场梦吗?
楚留香从来闻不到花香,却仿佛在这夜色的抚弄中,嗅见一缕花香,湖面上被水波推着飘远的白花,曾经长在悬崖上,被他亲手摘下来,簪入她的鬓边。
结局不够圆满,楚留香望着那水波涟漪,他们的落幕,只要不是这个结局,他都愿赌服输。
但楚留香的确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看过数次日出月升之后,他终究还是伴着亲人和友人,踏上了茫茫的归途。
真让人恍惚,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但好像一切都没有变,楚留香骑着骆驼,在炙热的太阳下前行,眼中的景色如旧,无边的沙丘是金色,朝着天际绵延无穷。
驼铃阵阵,楚留香不知道此刻心里是释然还是只能平息的钝痛余温,他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不承认事实,自欺欺人,但楚留香仍能感觉到,他在狭窄的帐篷里,无数次贴近感受过的心跳,她身上的体温,依然在此刻于某个深处远处与他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同时跳动。
没关系,他重复说服自己,没关系,就算此生相忘于江湖,离开这大漠,他们共同拥抱过,感受过的亲密无间都消失殆尽,这也没关系。
终有一日,人间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