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夏承司才背对着她随口答道:
“是么。”
裴诗屏住呼吸。
夏承司这算是在试探她,暗示她如果她做得太过火,会引发灾难么?
可是,虽然他妹妹是音乐界的,他本人却未必会对音乐有这么多了解。他肯定也不能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不然不会一开始就让她进他的公司。
毕竟以前在英国时,他是属于那种天天打工勤奋学习的好孩子,和柯泽那群纸醉金迷的公子哥儿大小姐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尽管跟她是一个学校,但从来没有正面说过几句话。
印象中,只有那么一次……
*********
七年前。
英国伦敦。
深秋潮湿的阴天,国殇纪念日前后,郊外沾满雨露的巨型海报上写着大字“Please remember those who don't return”。市内街上的英国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胸前别着黑蕊红瓣的虞美人小花,追悼那些在世界大战中死去的英联邦亡灵。
四区的住宅区里,柯诗却在悼念地面的一堆纸。
夏娜摇摇晃晃地跪在床边,手中的红酒泼出来,溅在那叠纸上:
“你看看你哥,今天晚上他要去Mayfair的Party里私会那个贱女人,我打电话跟他妈告状,你猜他妈说什么?”
柯诗看着那一叠无辜的论文和上面柯泽的名字,叹了一口气。
这份论文可把她折磨够了,字数多不说,还要求把小组讨论里的内容写进去。柯泽根本没去上过课,她去找他要了外国同学的电话号码,说了半天才让对方想起谁是柯泽,告诉他们柯泽得了癌症正在住院,才说动他们给出活动讨论的文档。奋战了一天一夜,她总算写完了几千字打印装订好,夏娜居然冲进房里就来了这么一手。
柯诗把论文拾起来揉成团丢掉,又对着电脑重新打印了一份新的。
夏娜已经很醉了,说话也含糊不清:“你看,我把他家几十万的好酒都……都快喝完了,他却一点也不心疼,他还送那女人爱马仕……嗝,我跟他妈说他送那女人爱马仕啊,你猜他妈说什么,说叫我忍啊……”
柯诗对这件事已经不想再给予什么评价。
柯泽和朋友到夜店泡妞同时看中一个美女,美女首选是高富帅柯泽,但知道柯泽有女朋友夏娜,就开始玩手段在两个男生之间挑拨,想要让柯泽嫉妒。柯泽重哥们儿情义,把美女让给了兄弟,并说:“这女人真能闹腾,你玩完她就甩了吧。”朋友听后毫不客气地和美女打得火热。一周之后,柯泽得知二人居然开始恋爱了,顿时气得不行,回来跟夏娜说了这事,还问夏娜“你觉得他是不是不够哥们儿义气”。
夏娜一向知道柯泽在外面沾花惹草,也都选择不闻不问,但他亲口告诉自己还是第一次,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柯泽最后受不了道歉收了心。无奈夏娜自尊心强,不屈不挠地到处跟人说,最后甚至告诉了定期来访的柯诗。柯诗听后也没太生气,就淡淡地去问了柯泽一句:“你出去泡妞就算了,觉得告诉自己女朋友合适么?”
柯泽一脸无所谓:“我早就跟夏娜说了我不爱她,是我妈非要我们在一起。”
柯诗冷淡地说:“等什么时候你能反抗你妈再说吧。”
那之后,柯诗就一直在家里帮柯泽写论文。直到这次回来,夏娜已经醉得不成人样了。她靠在床沿,晶亮的眼中满是眼泪: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你看得比我重要多了,那天你去说了他以后,他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然后摔门就走,到现在一直都没回过家……”
帮柯泽交好论文后,柯诗去了Mayfair,想询问柯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伦敦乃至世界上租金最贵的地段,大部分产业开发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聚集了大量的豪华商店和奢侈酒店。
一场雨过后,路上挤满了闪闪发亮的名车。
左边是喧嚣繁华的购物街,右边是红砖白墙的欧式住房。乳白的窗台上种植着大红色的花,门前吊着绿色的植物篮子。怀旧的英国绅士身穿黑风衣,头戴大礼帽,拿着雨伞穿过靡丽的街道。眼前的一切,在阴雨天色彩浓郁得仿佛一幅经典的油画。
然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家大型俱乐部前面站了一群年轻的亚洲留学生。他们衣着华贵,手叼香烟,目中无人地用外语侃侃而谈。
这群人就是柯泽的雷达,有他们的地方往往就有柯泽。
柯诗走过去,原本想问问柯泽在哪里,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大笑起来:“刚才那个Bartender居然真的是夏承司?他怎么会在这里打工,今天可是周末啊。”
另一个女孩连忙点头:“据说他打了不止这一份工,我一个姐姐在Barclays高层工作,说去年暑假夏承司到他们那里应聘过,老板很喜欢他但还是把他拒了。你知道银行都不收暑期工的,所以之后他就找龙哥他们介绍到这里了。”
“他好像真的很缺钱,还帮苹果当过推销员,我上次跟我朋友在Bond Street那边看到过他。你说,是他爸不管他了,还是他家不行了啊。”
“应该是他家不行了,你没听说么,他哥接班以后盛夏股市情形一直很糟糕。其实他如果不是平时那么傲慢,现在也不会混这么惨。平时叫他出来玩他基本都拒绝,在学校也只跟外国人和那帮死读书的人待一起,Frank他们看他不爽很久,现在已经进去逗他玩了。”
“那我们也不能错过好戏,赶紧进去看看。”
柯诗没有插嘴的机会,那帮女孩就先溜进俱乐部了。
夜店这种地方向来聚集了视觉系动物,只要打扮的够惹眼,没人会留意你真正长什么样。柯诗穿的却是黑色衣裤,在这个聚会里实在很普通。只是不少人都认出来了他是柯泽的妹妹,一路上总是会遇到主动向她频频示好的人,其中不乏红靴金发的叛逆帅哥,和穿着豹纹却涂了粉底的花样美男。
在这样一群花枝招展的人群里,吧台前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夏承司竟格外显眼。
他面无表情地调酒递酒,熟练地在三色B52上点火,偶尔回答身边英国同事的话,完全无视酒吧前一群满脸调侃的富家子弟。
在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那个叫Frank高壮男生带头过去,把手里的龙舌兰倒入了夏承司才调好的B52里,然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呸了一声:“我靠,这是什么东西,你会不会调酒啊!”
听见他的吼声,旁边的调酒师也转过头来。然后Frank扯着嗓门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说道:“It tastes like a shit!”
夏承司毫不畏惧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几个英国人接过那杯酒,喝了一口,用犹豫的眼神看了一下夏承司。夏承司接过那杯酒倒掉,便重新调酒去了。谁知他又调好一杯,Frank故技重施,又吵又闹。
到这里,连英国人也看出了Frank是在故意为难夏承司,叫夏承司过去和他们把私人恩怨解决了。
夏承司走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接近透明:“说吧,有什么事。”
“哈哈,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贫穷贵公子。要不是你把樱桃勾引跑了,老子都会有些欣赏你了。”Frank一脸痞笑地看着他,“怎么,家里的钱败光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打杂,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当鸭子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推了Frank一把:“哪有,鸭子也要有征服女人的能力才可以啊。他啊,恐怕只能拍同性恋三级片吧。”
Frank一愣,立刻跟其他人一起狂笑起来。倒是跟着过来看好戏的女孩子们,表情就有些尴尬了——她们嘴上说他不好,但要说没有偷偷仰慕过他,那也绝对是假话。
结果,夏承司只是扯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Frank被无视,恼羞成怒,捉着夏承司的领口就想把他拽回来。但他没拖动夏承司,夏承司反倒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
“放手。”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夏承司。而Frank那只粗壮的手上,又叠了一只纤长的手。
所有人回过头去。
迷乱的灯光一道道照在眼前女生的脸上。她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发尾微微往内卷,轻扫在白皙瘦削的脸颊。与嫣红嘴唇格格不入的,是漆黑冷漠的眼眸。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这个女生并不陌生。但是,如此近距离地对话却是第一次。
要说柯家重视她,他们却让她和她弟弟住在伦敦六区外;要说柯家不重视她,她不过是养女连姓也跟着改了,而且读的也是最好的大学;更让人费解的是,柯泽根本不让任何人提她的名字,和她相处的时候却百依百顺……一直不能理解她和柯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所以Frank态度也放软了一些,试探道:
“呀,原来是柯诗小姐,怎么没和你哥哥一起?”
柯诗根本不买账,只是用食指点了点Frank的手,一字一句道:
“我说,叫你放开他,你这火腿原料。”
旁边的人都倒抽一口气。
Frank的绿豆眼立刻瞪成了常人的大小,拽着夏承司的手也有些发抖。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可能下一秒就会动手打人了,但柯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仅没有丝毫畏惧,还提高音量道:
“你听不到我的话么?放开他,然后滚蛋。”
奇迹发生了。
Frank提起一口气,居然真的放手,带着他的朋友滚蛋了。
他刚一走掉,吧台前的英国人和女孩子们居然都激动地鼓掌。不过夜店里太吵,掌声很快就被音乐淹没。
夏承司看着他们离去,居然毫无谢意,回过头对柯诗淡淡一笑:“秋天连马蜂都不蜇人,柯小姐却还是名不虚传,把人咬得满头包。”
“看你可怜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柯诗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
拯救夏承司之后多年,裴诗总会有些怀念少年时的热血。
直到那家俱乐部连带对面的赌场变成盛夏集团产业,她才知道当时的正义感简直就是搞笑——夏承司在俱乐部里当酒保,在苹果专卖打工,其实只是为了将来的收购做实地考察。
如果因为当时一时冲动让他彻底记住了她,并到多年后的今日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她可能做梦都会被自己气醒。
不过,只要他不戳穿她,她决不会多说一个字。
第6章 第六乐章
生活很多时候比小说还崎岖波折。只不过与小说不同的是,那个你认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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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结束后,酷暑也悄然离去。
初秋的天一片澄澈,像是一片沉静的海洋。千千万万的摩登大厦巍然矗立在苍穹下,反射着夏末初秋的阳光,白光在空中震颤,一如海面的浅浅波纹。而这些严峻姿态的高楼,便成了海底璀璨的巨大水晶宫。
盛夏集团的透明大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在来回走动,复印打印、端送咖啡、对着电脑长时间地操作。顶层的会议室里,夏承司刚才结束了关于音乐厅表演安排的第一次会议。裴诗拿着演示幻灯片的打印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总结他的发言:
“……比利时弗拉芒皇家爱乐最后一天的压轴表演,持续时间大约四十分钟,最后再由夏娜小姐上台送上贺词。各位都看到幻灯片上的安排了吗?如果都听到夏先生的发言,感到这次安排的重要性,那么给各位一点最后的时间确认数据上的问题。”
说完这一堆话以后,在场的人又提出一些问题,经过讨论后就散会了。裴诗送总监和经理出去后,彦玲临行前皱着眉低声对夏承司说:“裴诗怎么每次开会都要重复好多次看到了、听到了、感到了这样的话,难道说一遍不够,看过数据不够,大家还自己不能理解么?”
“她是在强调而已。”
裴诗这个秘书确实有点能耐,不仅对管理有一手,对常人的辨识能力也很强。
她知道人分四种:视觉类、动觉类、听觉类、逻辑类。建筑师、画家大多数是视觉类,音乐家、接线员等等多数是听觉类,搬运工、保镖等等大部分是动觉类,而会计师、律师大部分是逻辑类。这四种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例如去一座乡村小镇回来谈感想,他们的侧重点也不同。视觉类会倾向于描述看到了什么风景,听觉类会倾向于听见了镇里的鸟叫和吆喝声,动觉类会倾向于倾述那里的气候多么怡人,睡的床质量有多糟糕……如果一直对一个视觉类的人说“你听懂我这么说……”,很可能对方就一直不能理解。
夏承司站起身来,喝了一口咖啡,从容道:“裴秘书,我懂你的强调是在照顾不同的人,但如果开会还需要像教小孩子那样一遍遍重复,那盛夏也就可以改装成幼儿园了。”
“我以为,解释并补充上司交代的任务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逻辑与艺术往往是不搭边的,你不能要求艺术家们也去理解你的逻辑。”
“裴秘书,我说了,不要用幼儿园女老师的思维模式来处理公司的规划。”
裴诗忽然有些火了,忍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女人的思维未必就不好。女人虽然没有男人理性有逻辑,但男人不擅长沟通和情感交流,也是不争的事实。各有利弊,没必要如此偏见。”
夏承司放下咖啡杯,四十五度角斜视下方的裴诗:“男人不擅长沟通交流,那为什么著名的外交官都是男人?”
“那是因为这个社会被男权思想主导太多年,彻底改变需要时间。男女有别,彼此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打个比方说,音乐会观后感中,太过理性的人反而是最无法阐述音乐会现场演出的人。”
听着裴诗如此认真地解释,夏承司忽然微微笑了:“看样子裴秘书对意气用事和不严谨的人很有好感。”
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本来不想和上司耍嘴皮子,尤其是这种固执成化石的人争吵,其实完全没意义。但是她退了一小步,还是没忍住又重新靠近一些,仰头冷峻地看着夏承司:
“达尔文曾经做过研究,人类的感情表达方式并没有得到进化,这和我们祖先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吃香蕉的时候毫无区别。所以,没有感情不代表比其他人高等,只能说明这样的人擅长逻辑思维。”她顿了顿,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并且,很可能是因为曾经受到过感情伤害,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了理性这堵墙后面。”
夏承司浅棕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这几乎是她见过最明亮的眼睛,因撒入落地窗的阳光而微微反光。他或许有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却融合了少年的干净与男人的深沉。只可惜他的瞳色较浅,往往会被那欧美名模般高挺的鼻梁夺走注目。
此时闪现在裴诗脑中的,居然是某两个女生对着他照片同时尖叫的一幕:
“这男人,这男人,根本就是男人中的潘金莲!真是让人有犯罪欲啊!哦不,不是犯罪欲,是被犯罪欲!”
“我就说嘛,看到这样一个人,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躺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