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并不近,更是没有任何交谈,最后宁则远才喊住她。
他说:“林烟,我想跟你谈一谈。”
林烟不悦:“宁先生,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话里拒绝的口吻很清楚。
“林烟!”宁则远静静注视着她,眼底一点点泛起看不见的暗涌。他一步步上前,直到靠得很近。
男人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醇醇的酒意,是闷热的潮气,还有那股让她特别害怕的冷冽与凶悍,很多不好的回忆袭来,林烟不自在地抱着胳膊,往后退了一步。
她低着头看着脚尖,只听宁则远忿然控诉:“林烟,你为什么要骗我?”他声音喑哑又低沉,蓄着让人害怕的心惊。
林烟缓缓抬起头,盯着他,一脸警惕。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宁则远怒不可遏,“我已经查过了,你根本就是未婚!”
林烟微微一怔又极快平静下来,她说:“宁先生,我和旭东正准备结婚。”
“旭东,旭东……”宁则远咬牙切齿,暴躁又抓狂,却又无可奈何。他痛苦扶额,低低哀求:“林烟,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还让珍珠叫别人爸爸?她明明是我的女儿,你知道的……”
“珍珠不是你的!”林烟脸色一白,急忙打断他的话,“你醉了!”
这种辩解在宁则远看来,更是一种变相的承认,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么?何况,珍珠是他走进林烟世界的唯一纽带,他割舍不下的。
“林烟,我没醉,我很清醒!我很清醒……珍珠就是你跟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承认?”宁则远说着抚上林烟的肩膀。
林烟脸色越发惨白,傻傻站在那儿,忽的眼底泛起一丝红。她定定看了宁则远一眼,终恶狠狠甩开他的手,决绝离开。
宁则远没有追过去,他只是站在地下,仰头看着,看着漆黑的楼道一层又一层亮起来,最后,那道光影停滞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门口!
心里疼得难受……
——
宁则远回到家,翁涵之已经从瑞士回来。因为长途飞行的缘故,她脸色不太好。宁则远头也有些疼,他捻了捻眉心说:“妈,早点休息。”说着就要上楼。
“阿则,你是不是又去……”翁涵之唤住他,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思。
宁则远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子一绷,沉默无言。
翁涵之她重重叹气,苦口婆心劝道:“阿则,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妈,我一直很清醒。”宁则远淡淡回了一句,继续上楼。
“很清醒?”翁涵之反问。
脚步滞住,宁则远顿了顿,说:“妈,珍珠是我女儿,我不会让他们母女俩在外面吃苦。”
“阿则,珍珠不可能是你们的女儿!”
望着前面的虚空,深邃的眼眸黯然无波,“她是。”宁则远笃定地说。
夜晚天气很热,他躺在阳台的摇椅里吹风,有些闷,有些热,像是炼狱。缓缓闭上眼,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他的心一颤,像是这几年夜夜折磨他的痛苦,下一刻,有人伸手拥住他,耳畔还有咯咯笑声,叮叮当当的,悠远又动听。
他低低问:“阿烟,是你吗?”
……则远,是我。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啊,为什么没人相信?珍珠真的是他女儿啊……
——
第二天是周五,宁则远依旧很忙,正在听下半年产品方案时,私人电话突然响了。是管家的电话——今天是报告出来的时间——宁则远愣了愣,接起来。
他极少在开会时接电话,这次显然事情很重要,众人安静下来,静静看着正中间那人。
只听他问:“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人说什么,他们无从而知。
宁则远平静地放下电话,双手交握望着前面,薄唇紧抿,深邃的眸子里层层叠叠的暗涌,那是旁人看不懂的哀伤。
他的梦不过刚开始,又破了,而且,碎得很彻底!
☆、第四六章
周五的时光总给人一种懈怠的感觉。
上午的会议正常结束之后,宁则远便觉得有些累。那种累是从积了厚厚灰的心底冒出来的,像是负了千斤重的大山,他被压得根本透不过气,却不得不勉力撑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旁边的人看不出来,还觉得今天的宁董眉目沉敛,思维清晰,言辞之间一如既往的严苛,却也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唯独跟着他最久的徐逸秋勉强看出一点点端倪。这仅有的端倪,是宁则远放下电话时眼底的一瞬异样。这种异样该怎么形容呢?徐逸秋暗地想了好多形容词,但都觉得不贴切,最后突然开了窍——那种异样是殇。
不是伤,而是殇,是剧烈的伤痛,是悲到骨子里的哀伤,却被面前的人克制并掩饰的很好。
可掩饰的再好又能如何?那一点端倪,便将宁则远不敢示人的柔软通通曝露在外人面前。
除了那位林小姐,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一遇到林小姐的事,宁董就不可理喻……
徐逸秋更加沉默,他猜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没想到宁则远一反常态,整个人格外平静与淡容。他静静坐在那儿,宛如夏日波光洌滟的一汪湖水,让人再看不出他心底任何的波涛汹涌,让人再无法窥探他残破不堪的世界,让人再也走不进去。
所有的一切,都他一个人默默受着,也只有他一个人需要承受……
因为,旁人都清醒着,唯独他独自做着那么可笑的梦,沉迷的无法自拔,唯独他沉沦在那样的幻觉中而不自知,他抓着那根救命稻草,唯一的救命稻草,永远在自欺欺人。
如今,也确实该醒了……
从会议室出来,宁则远回办公室阖眼眯了一会儿,这才重新面对纷繁的工作。
午餐是秘书特地去外面买的,是他素来喜欢的一家餐厅,菜品也按着他的口味来。宁则远最近身体不大好,今天吃的尤其慢。那些曾钟意的菜肴入了口,细细咀嚼,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就像他已经死了一样,或者没死,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宁则远搁下筷子,懒懒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在一起,终绷不住叹了一声。
他真是蠢得该死!
抿起嘴角,是天底下最涩的一个笑意,纤长的眼睫轻颤,晦暗的眸色轻轻浅浅,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霜,又宛如隐着世间最酸楚的泪,俱是痛苦!
痛苦到了麻木的地步,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倦意,他难得没出息地想要逃避一次。
就让他逃开一次,又何妨?
就让他活在梦里,又会怎么样?
虽然那梦终究会醒,可他好累,没有人知道这四年他怎么过的,痛苦,忏悔,懊恼,他早就不堪一击了……
可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让他好过……
翁涵之打电话过来,让宁则远过去接她。
宁则远苦笑。母亲出门一向有老孙接送,何时用到他?母亲定然有什么别的打算,比如——再一次戳破他的幻影,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翁涵之在闹市区的一家茶艺馆里,离公司不算很远,宁则远不想去,他是真的不愿再面对母亲的“好意”,可又不得不去。
这家茶艺馆闹中取静,是典型的古典装饰,每个雅间均由秀美的屏风隔断而成,显得格外雅致。宁则远走进来的时候,微微有些晃神,看不见的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足够沁人心脾,让人心头宁静下来。服务生要引他过去,他问明地方,慢慢踱步过去。
翁涵之在最里面那间,也最为私密。外面围着一幅苏绣,绣的是夏日小荷才露尖尖角,衬着这淡淡的茶香,很清爽。
宁则远一点点走近,一点点走近,然后怔住。
那道屏风后面是两个人,正对他坐的是母亲翁涵之,背对他而坐的那个纤瘦身影,不是林烟,还能是谁?林烟似乎在说岛上的趣事,翁涵之听了忍不住笑,一派和乐。
宁则远怔住,垂眸呆呆站在外面,身体僵硬地再挪不出半步。
他跟林烟说了那种愚蠢透顶的话,哪儿还好意思见她啊?
他是彻底没脸见她了……
屏风后面,翁涵之瞥了眼过来,却也不动声色,只是望着林烟问:“珍珠呢?怎么没带出来?”
林烟笑了笑,含糊地说了一句跟她爸出去了。
今天佟旭东难得半天拍摄休息,于是带珍珠去儿童公园。林烟难得有空,却又没想到会接到翁涵之电话。她虽然诧异,但也不好拒绝,毕竟翁涵之是长辈,当年对她也很好。
宁则远听了这话更是苦涩,人家那才是爸爸,他算什么,凑哪门子热闹?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他尴尬的要命,此时再也站不住,转身要走。
翁涵之抿了口茶,这时候突然说:“阿烟,伯母听说你现在还单身,要不要考虑跟阿则复婚?”
宁则远刚要离开的脚步突然滞住,静静站在那儿,心脏和着古筝的音色胡乱起伏,跳得很乱。
他知道这个问题是母亲故意问的,他可以预料接下来的答案近乎残忍,宁则远不想听,却又忍不住不听。
屏风内安静了一瞬,宛如几个世纪那么长,好煎熬……
林烟掩去初始的惊讶,指尖慢慢摩挲着茶盏,微笑着说:“伯母,我现在过得很好,而且我和旭东这几天正在准备结婚的事。”
她以为这样翁涵之不会再问下去,没想到对面的人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又接着问了个更加直白的问题——
“阿烟,你心里真的没有阿则了?”
宁则远心头一跳,林烟也是彻底怔住。
翁涵之笑:“阿烟,四年前我们母女俩聊天,我说则远心里是在乎你的,只是他为人偏执又一向自负,从不会表达,到现在,他依然是!则远昨晚回来和我吵了一架,我看得出他很想挽回和你的关系,有些话他说不出口,我这个母亲只能勉为其难的代劳……”
“阿烟,你心里真的没有他了么?”翁涵之又问了一遍。
宁则远呆呆转过身,望着那个背影,有些话他说不出口,这辈子是再没机会说了……
林烟慢慢抿了口茶,乌龙的暖意在她口中肆意萦绕,很香,让她神智恍惚又清明。
林烟淡淡微笑:“伯母,我对则远真的没有一点别的想法了。你也知道的,感情上的事从来勉强不了。”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宁则远心沉下去,再沉下去,沉到无尽的海底,与那些发了霉的陈年旧事作伴。不,其实这四年,他一直活在孤寂的海底,遥望着海面那束光,殊不知,这一切早就没了意义,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她彻底放手了,他却还在苦苦挣扎,抓着一团泡沫,无用的挣扎与忏悔……
宁则远深深垂下眼眸,他正要黯然离开,翁涵之突然喊他,“阿则!”这一回,不去也得去了!宁则远抬眸,一脸强自的淡容。
林烟却又是一怔,她顺着翁涵之的视线回头,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屏风外,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听去多少。
宁则远神色平静的走进来,“妈,林小姐。”他微微颔首,坐在翁涵之旁边,一举一动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再也不见昨夜的燥郁。
林烟一时尴尬,正好佟旭东打电话过来,她顺势提出告辞,翁涵之寒暄几句,又说:“阿则,你送送阿烟吧。”
林烟还要拒绝,宁则远起身阔步走了出去,她只好跟翁涵之道别。
宁则远走得很快,她跟不上,仅看到一个绷得笔直的身影。走出茶艺馆,宁则远已经极有风度地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林烟不好意思再要求坐到后面,于是客套地道了谢。宁则远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应该的。
二人一路无言,林烟和他在一起实在没什么需要硬聊的,不如沉默来的自在。
她正偏头看着窗外,旁边那人忽然斯文有礼地问她:“我可以开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