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路灯极速倒退,宁则远又笑了,嘴角微扬,眼底是浅浅的哀伤,“算命的说我命短,无妻,无子,一辈子孤苦伶仃……”这几个骇然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宛如惊天巨雷,直直劈向旁边那人,可他自己却仿若毫不在意。
“所以——”宁则远侧目定定望过来,眉眼疏朗清隽,眸色深沉幽暗,“阿嫣,算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劝她,劝的委婉。
秦嫣心里难受极了,她胡乱安慰他:“阿则,你别信那些,那人是胡说的……”
是胡说,可宁则远却觉得说的挺对的。
他看着前面,嘴角噙着莫名的笑,轻轻浅浅。
——
已经很晚了,林烟将珍珠送到卧室,出来的时候,佟旭东正在收拾今天带出门的东西,脚边还剩一包,她走过去帮忙。
这样暗沉的夜里,无声忙碌,极容易走神想心事。
“阿烟,今天怎么样?”佟旭东问。
“啊,什么怎么样?”林烟倏地一滞,抬起头来,两眼呆呆的,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
佟旭东说:“就是去庙里的事啊。”今天他也想去上一炷香,可林烟说她想在菩萨面前静一静,所以他才留下来照顾珍珠。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帘低垂,林烟不答,只是说起算命的事,“旭东,我今天找人算了一卦,那人说……”
话到了口边总是太过残忍,林烟不敢说。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佟旭东心头隐隐约约不妙。他倒了杯温水递给林烟,故作轻松地问:“阿烟,你算什么了?财运,还是姻缘?”
握着玻璃杯的手抖了抖,林烟望着他说:“算我周围的人,父母,家人,朋友……”
“哦?我们运势应该不错吧……”佟旭东耸耸肩,一脸无谓的笑。
林烟却丝毫笑不出来,她的脸惨白,那四个字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烙在心里!
这一卦太准了,准的她都无言以对,准的她不得不信命啊!
“旭东,他说——噩运连连。”
佟旭东怔了怔,走到林烟跟前半蹲下。林烟低着头,双手交握不住喃喃祈祷的样子,像是陷入曾经的一种癫狂。挣扎许久,他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阿烟,我和珍珠不是好好的么?”
温暖的力量一点点传来,却熨帖不了林烟慌乱又昏沉的心。那些痛苦的回忆铺天盖地,她怎可能不信?
捂着脸,林烟痛苦的要命:“旭东,我爸是,我妈也是,还有……”还有那个她不忍说出口的柔软名字,那段他们共同的昏暗经历——佟旭东只经历过一次,她却经历过更多!
一个个的失去,让林烟有种错觉,这荒诞不羁的世上,终将剩她一人……孤独终老。
“旭东,我希望你和珍珠都能够好好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是战战兢兢的惧意,她真的是怕了这该死的命运!身边就剩他们两个,她还求什么?
佟旭东握住她的手,这个举止无关情爱,只因曾经的过往,只因两个人的扶持。
“阿烟,我和珍珠都会好好的,你也是!我们都该好好的……”
林烟终于忍不住哭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人走过来,宛如她跪在菩萨面前时一样,用力地拍着她的肩说:“阿烟,开心一点。”
人生在世,背负这么多,她真的开心不起来……
——
周一的清晨一切安宁,厨房里照例飘出小米粥的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林烟躺在床上,忽然不想起来了。
这个周末她过得不好,时常想起乱七八糟的过往,父母,沈沉舟,婉婉,还有宁则远……她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可那些梦魇还是不断缠着她,能够将她撕裂。
珍珠已经醒了,在她旁边扭来扭去,像一根小麻花,“妈妈,起来。”她稚气地说。
“可是妈妈不想起来。”林烟难得任性一回。
“妈妈懒。”珍珠笑得狡黠,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林烟笑意微沉,她说:“嗯,妈妈想偷懒。”
一起来,就要和佟旭东去……她头有点痛,索性闭上眼,只当自己睡着了。
珍珠却不停折腾,隔着睡衣,软软的小手拂过林烟的小腹,“妈妈坏了,妈妈坏了”她说。
珍珠所谓的坏了,是指林烟腹部那道狰狞的伤疤……这疤跟着她,一辈子都好不了。
林烟极少正式这道疤,这是上一段婚姻结束前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下意识逃避,今天却鬼使神差。指尖碰上的一刹那,那种粗粝不堪的触感,让她生生战栗,有种痛楚从那道伤口蔓延开,在她的小腹里打着转,痉挛,不住痉挛。
像触电般摸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手指下意识地避之不及。
珍珠却不怕,软软乎乎的小手代替她将伤口一一抚平,又喜滋滋地说:“妈妈坏了,我帮你吹吹。”像是邀功。
看着小丫头的无暇笑颜,林烟略微失神,心底有一丝空荡的慰藉。
“醒了?”佟旭东听到卧室里珍珠的笑声,顺口问了一句。
林烟默默叹气,不得不磨磨蹭蹭爬起来。
佟旭东今天难得穿了套正式的衣服,很精神,林烟了然,夸道:“不错。”
他挠了挠头,说:“你也不错。”
林烟穿了件旧旧的t恤,她微微一愣,笑道:“我待会儿换件。”好歹气色看上去好一点。
这几年在泰国,她只穿简洁的t恤和短裤,衣柜里的裙子大多还是四年前那些。翻来翻去,她居然找到一件新的白色一字连衣裙,偏ol款式,腰窄的厉害。
林烟担心穿不下,没想到腰身虽然紧紧收了一道,可也刚刚合适,再将头发利落盘起来,镜子里的那个人恍恍惚惚又像是四年前的她。
佟旭东见了,先是一愣,然后衷心夸道:“很好看。”
他说好看,那一定是好看。林烟笑了笑,挑了双细跟的凉鞋。她穿着,依旧出挑,只是款式老了一点。她很久没上班,于衣着上早就堕怠。
视线落在她的鞋子上,佟旭东抿了抿唇,看了眼时间,说:“阿烟,珍珠刚才想去外面玩,要不,我们下午再去?”
林烟当然说好,她强撑的心弦甚至缓缓松了松,却根本不知在逃避什么。
父女俩走后,林烟在家无所事事,心里却无端端七上八下慌得要命。她焦躁的时候,一个念头起来,便再也坐不住。
偌大的城市,林烟没地方可去,只不过是去见见爸妈,跟他们说说话,得到一些慰藉。
墓地很安静,一如既往的肃穆。
林烟一边仔细擦拭,一边缓缓说:“爸妈,我今天结婚,你们高兴吗?”似是探询。
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片肃杀寂静之中,林烟只觉无力,她抵着母亲的墓碑,不知为何蓦地想到宁则远那天说的话。
他说,不爱就别勉强自己……
她算勉强么?林烟不知道,她只是迷惘,这四年过得浑浑噩噩,迷惘茫然,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第3章 .18|家
夏天上午的太阳已经很毒很晒了。
没有遮挡的墓地里,林烟不过站了一会儿便热的阵阵眩晕。她躲到父母的墓碑后面,像小时候顽皮地躲在爸爸身后,心里一时无比安静。
靠着冰凉的墓碑,林烟想到许多。
想到永远无条件支持她的双亲,想到牵绊十年最后失望透顶的初恋,想到无疾而终又逼得她远走他乡的婚姻,想到痛苦难熬的时候唯一与自己作伴的婉婉,想到珍珠出生那天的疾风骤雨,想到佟旭东落下的忏悔又无声的泪……
她在这世上,辗转飘零,现在有了一个家,却也不是自己而活。
他说,不爱就别勉强自己……可她还能怎么办?
真的是糟糕透顶!
林烟皱眉。
日头渐渐中移又一点点往西偏去,她不知坐了多久,不知发了多长时间的呆,直到搁在地上的背包因为电话而不停震动,嗡嗡作响,林烟才陡然惊回过神。
“阿烟,你去哪儿了?”电话那头佟旭东焦急的不得了,声音劈头盖脸袭来,他极少这样。
林烟有些懵,她呆呆地说:“我在我爸妈这儿。”这么一说,她才记起来自己出门时心慌意乱,忘记跟佟旭东报备行踪了,真是……不应该,却也有可能是下意识的逃避。
林烟微微一愣,又有些走神。
电话那边也安静下来,只有丝丝电流声,像是某些毛躁的金属,又好像人起伏不定的心。佟旭东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平静地问:“阿烟,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今天还……”
他的口吻有些试探,林烟狐疑地看了眼时间,又是一惊,“什么,都下午两点多了?”
佟旭东哭笑不得,“是啊,咱们今天还去吗?”
“……”林烟有一瞬的迟疑,她想,如果这样顺水推舟不去,似乎也不错……这个念头一起,林烟莫名打了个寒战:她居然迟疑了?
这么一瞬的迟疑就被佟旭东抓住,他顿了顿,有些尴尬地说:“不去,那你也早点回来。”
“妈妈回来,妈妈快回来!”电话里珍珠学着说话,嗓门不小,还咯咯笑个不停,不知遇到什么事这么开心。
想到珍珠,林烟心底忽的就软了,她说:“旭东,你把证件都带着,咱们在民政局门口碰头。”
佟旭东说了声好,语气明显轻松不少,又说:“阿烟,我有个惊喜给你。”
“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佟旭东看着包装精美的鞋子,忍不住故作神秘。他和林烟认识这么久,早就是家人,从未送过什么东西。可他应该好好谢谢林烟的,这份恩情他真的感激不尽。
林烟却不知道这些,她这会儿无奈笑了。
挂掉电话,她心里并不轻松,反倒愈发沉重。抗拒的念头一旦形成,便犹如燎原的火,在脑海里愈演愈烈,但现实却逼着她不得不往前……可就算有现实逼她,林烟现在依旧不愿动。这种感觉,像是明天快要考试,今天却还是任性的不复习,不是不想看,而是没来由的害怕与厌烦,她根本不想面对!
林烟蹙眉,放任自己站在那儿发呆。约莫一刻钟后,佟旭东又打电话过来,“阿烟,珍珠我托给楼下的李姐,现在出门,你呢?”
眼前是父母冷冽的墓碑,周围是苍翠青山环绕,林烟听见自己无比淡定的说:“我在等公交。”
“今天天热,你打车好了。”
脚尖来回蹭着石砖上的青苔,林烟说:“北郊这儿偏,我看到了就打车过来。”
她果然最会哄人!
慢吞吞往山下走,每走一步于林烟而言都是无声煎熬,她像是在刀尖上起舞,一不留神就会鲜血淋漓。
从墓地出来,那段林荫道没什么变化,午后的小贩在树阴下打牌消遣。闻着香味,林烟才觉得饿。她去超市买了吃的,这才不紧不慢往车站去。
再次走在这段路上,林烟心里蓦地忐忑,忐忑到她以为有人跟在她身后,正静静注视着她。
心念随风微动,林烟回过身,后面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都是她的错觉,而且,错的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