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峰从外边进来,在她面前坐下,她才回过神,看着他问:“喝点什么?”
“呃……水吧。”阿峰有点不安地看看周围,见工作日下午的偏僻咖啡厅,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像是放下了心,从包里取出一份病历推了过去。
叶深深接过来看了一眼。
病历上写着——患者诉:末次月经为两月前,有男友。因近期出现晨呕、嗜睡、倦怠等不适感,伴腹部微痛等不适感,考虑怀孕可能而来就诊。既往病史无特殊,无孕育史,无药物过敏史,无传染病史。
查体:生命征正常,心肺、腹部触诊均无异常。因有生育要求,暂未做阴道内检。
辅助检查:尿HCG阳性。
诊断:早孕45天。
建议:两周后B超检查胚胎早期发育情况。
阿峰打量着叶深深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郁霏怀孕的病历。”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叶深深看着病历,过了好久才似乎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地变成惨白。
“前年的事情,那时候顾成殊和她在一起。”阿峰指着诊断日期说,“你看,虽然用的是化名,但所有身体的功能与指标都与郁霏的一模一样,很多未婚先孕的人都这样,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就捏造一个假的。B超显示,孩子很健康,发育得很好,那时候如果生下来的话,现在都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呢。”
叶深深没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上面的字样——“因有生育要求”。
郁霏是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可是顾成殊知道有了孩子后,就翻脸不认了,说他已经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自己找郁霏只是为了合作而已,顺便谈个恋爱也是为了让合作关系更紧密,不需要老是防备合伙人关系破裂。”
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叶深深在心里恍然想,是薇拉吧。
只有她才和他足以般配,而其他人,都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过客,是合作方,是拿来互相获利的人,仅此而已。
即使有众多的亲密关系,那也不过是为了保障利益的稳定而已。
阿峰见她脸色这么难看,便又趁热打铁说:“所以顾成殊不要这个孩子,认为生他下来只会是个麻烦。郁霏当然不同意的,她那时候刚刚毕业,对顾成殊还是初恋呢,所以坚决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最后……”
阿峰故意顿了顿,见叶深深将目光转到自己脸上,显然正在认真听着,才继续说:“顾成殊说郁霏如果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第一他不会和她结婚;第二他会让郁霏在设计界取得的所有成就化为乌有;第三,孩子他自己带走处理掉,免得损害他的名声。”
叶深深感觉自己的胸口都要炸开了。她不得不加重了呼吸,免得自己失去所有意识。她手伸向桌上的杯子,想要喝点水让自己灼热滚烫的心口冷静下来,然而那颤抖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杯子递到自己唇边,反而溅出了一大片水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地渗了进去。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郁霏终于绝望了,无奈放弃了这个孩子。后来她选择了在自己的大秀成功的那一天,当众宣布背叛顾成殊,转而投向另一个资助人,希望能和顾成殊彻底断绝关系,再也不复来往。”阿峰凉凉地说,“不过我呢,偶尔发现了郁霏这份病历之后,就把它悄悄藏起来了。因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和郁霏谈判嘛,毕竟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就算我在外面找女人,可我也没搞出孩子啊,哪有她这么严重,对不对?”
叶深深没有回答,她只是脸色惨白,僵直地坐着,听着他的话。
“当然了,郁霏虽然报复了顾成殊那么一下,但顾成殊也并没有看在孩子的分上放过她,所以现在郁霏在很多事情上都受到了阻挠,或者说——和顾成殊有过亲密关系但又分手的人,每一个都很可怜,郁霏是一个,路微是一个,叶小姐你是个好女孩,希望你不要像其他人一样,被顾成殊害得这么惨。”阿峰说着,把手中的病历收好,左右看了看,又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了水,说,“我言尽于此了,反正也马上要回国,叶小姐你自己一切小心吧,再见。”
叶深深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呆呆坐在位子上,首先包围她的,竟然是嫉妒的烈焰。
她无法想象顾成殊和郁霏在一起时颈项缠绵的模样,更无法想象路微在那差点拥有的婚礼上与顾成殊交换戒指的情形。
她曾经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实现了梦想,拥有了让顾成殊留在自己身边的承诺。
然而现在她才发现,一切都只是假象。都只是她自我欺骗的手段而已。
顾成殊从来不属于她。因为她也只是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合作者。
他来到她身边,对她呵护和她亲密,其实也都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
这绝望的领悟让她全身僵硬,连手指尖都无法动弹哪怕一下。直到颈椎像生锈了一样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她艰难地转头看去,才发觉外面天都快黑了。
她竟然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这么久。
侍者过来,有点担忧地看着她,却并不催促。
她木然掏出几张钱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数额对不对,站起身如行尸走肉般往外走。
入夜的街头,行人寥寥。夜风中招展的树枝如猛兽厉鬼,变幻着噩梦般的形状。
冰凉的风刺入裸露在外的面部和颈部、手部,叶深深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其实就是一场噩梦吧。从一开始遇到顾成殊,她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肆意玩弄别人然后毫不留情丢弃的恶魔。可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明知道是暗黑深渊,还是这样滑了下去,甚至还心安理得、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滑落过程中的快感,甚至还爱上了将自己推落的那个人,爱上了这不见底的可怕地狱。
顾成殊。
在结婚前一刻可以决绝抛弃新娘的顾成殊。
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会毫不留情处理掉的顾成殊。
始终冷酷强硬,唯有在薇拉面前会温柔吐露真心的顾成殊。
“心疼的话干吗还来找我,干吗要骗她,干吗要千方百计让她伤心让她哭?”
“单纯的小姑娘,你还傻乎乎地睡着,一点不知道你一心信赖的顾先生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哦,不,恶魔呢!”
“要不是你找我恳切地谈交易,我还真觉得你是在关爱叶深深。”
那一夜,她半醉半醒之间听到的那些话,又在此刻再度涌现在她的耳边,清晰无比,一字一句都如用刀子刻在心头一样的真切,在她白纸一样的感情世界上滴着血一样的鲜明。
而当时的顾成殊听着这些话,并没有一句反驳,只淡淡地说:“我真不知道,深深遇见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深深的脚步虚浮无力,已经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所以她只能靠在旁边的行道树上,闭上眼喘息了片刻。
叶深深,别再纵容自己的幻想了。
你早就已经洞悉了,顾成殊并不属于你这个事实。可你却还是妄想着,贪图他给你的那些好处,以为他终有一天会回应你的爱,舍不得放开最后一线渺茫希望,所以你刻意忽视了所有种种端倪,甚至连事实已经赤裸裸摆在你面前之时,你还是绝望地催眠自己,告诉自己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宁可沉溺在假象之中,也不愿意让自己回到冰冷的现实中来。
可其实,顾成殊不是你的,真的不是。
叶深深感到彻底的绝望攫住了自己的心,那种被挤压的钝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在一片白茫茫中,她虚弱地抬起手,紧紧地掐着面前的树干,喃喃地叫着:“妈妈……”
在最茫然失措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依靠了二十多年的母亲。
她还记得自己和顾成殊在一起时,母亲的劝告。
还记得自己在跟着顾成殊踏上前往法国的飞机时,追到机场的母亲和她隔着楼上楼下的玻璃,遥相对望,眼泪滂沱。
想到母亲,想到中国,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了勇气。
是,那是她的故土,她成长的地方。
她的根基在那里,她的未来也在那里。无论她在外面经历了多少风雨,无论她获得了多少成就,只要踏上回家的路,所有的一切都能被抚平。因为那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就算,只是回去一瞬间,一刻,一天也好。
站在那里,她就有了勇气。
第203章 追随 1
在离开伦敦时,顾成殊想起叶深深喜欢的柑橘果酱,便绕了一小段路到老店去买了两罐,带回去给她。
路过某家叶深深关注过的品牌时,他看见了新款手袋,便帮她挑了一个白色的。
回到法国已经是黄昏时分。通宵不眠,从巴黎到伦敦再从伦敦到巴黎,就算是顾成殊,也感觉身心俱疲。
终于回到住处楼下,他下了车,抬头看向他和深深居住的地方。
阳台上,稀疏的天竺葵花球探出,深红浅红。这种不怕冷的植物还在不辨季节地开着。
他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弯起,心口涌起难以察觉的温热血流。
真奇怪,明明只是住了几个月的房子而已,却觉得比任何住过的地方都令他觉得依恋。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有他期待的那个人吧。
他开了门上楼,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叶深深。
想要和她说一说,他已经探明了在背后暗地操纵一切的势力真相。所以他们要谈一谈未来或许会遇到的艰难险阻,然后再聊一聊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但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将始终站在一起,握紧彼此的手,不离不弃。
顾成殊站在楼梯口,因为室内异常的安静而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深深?”
没有应答,只有寂静中似有若无的回音,隐约回荡。
顾成殊看了看楼下,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将给叶深深带的礼物丢在边柜上,敲了两下后,推开叶深深房间的门。
悄无声息之中,开门声都显得特别沉闷。
里面一切如常,只是窗户紧闭。卧室的桌面上,甚至还留着一张被揉成一团丢弃的设计图。
顾成殊走过去看了看,是一件男装。叶深深说要给他亲自设计衣服的,却因为始终画不出自己满意的设计而拖延着。这应该也是她因为追求完美而放弃的设计了。
他目光移动,看到衣柜门因为仓促间开关,留了一条虚掩的缝隙。
顾成殊微微皱眉,沉默地走到衣柜前,将柜门拉开。
衣柜内的衣服依然整齐地排列着,只是留了几个连在一起的空衣架。
顾成殊一看就知道,深深在收拾衣服的时候,连挑选的心情都没有,直接扯了几件就带走了。
是什么让她如此仓促地离开,近乎头也不回地逃离他们共同的家?
想到父亲与他的这次见面,顾成殊的心中涌起一阵阴翳。
抿紧双唇,他拿出手机拨打叶深深的电话。
电话通了。
叶深深坐在机场灿烂的灯光下,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顾先生”三个字,手指不由得下意识收紧。
她呆呆看着亮起的屏幕,不知道自己是该接起,还是不该接。
她以为按照顾成殊的性格,手机响两声就会挂的,可谁知他一直在拨打进来,铃声不停不停地响着。
在周围候机人群异样的目光中,她按了静音,可振动还在持续,不肯中断。
到最后她终于无计可施,用颤抖的手按下接听键。本以为会迎来顾成殊的责问,然而没有,他仿佛自己和叶深深是一拨就通的对话一样平静:“深深,你在哪里?”
叶深深长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哦……我家里有点事,我要……要回一趟国内。”
顾成殊听着电话那一端隐约传来的机场提示音,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不……不用了,就……还是那些事。”叶深深含糊地说。
顾成殊略一停顿,说:“好,几点的飞机?”
“差不多了,快要登机了……”叶深深看看时间,巴黎飞上海的飞机也并不太多,其实还要一个来小时,“那……就这样吧,我先过去了。”
顾成殊在那边简短而波澜不惊地说:“好。”
然后,电话那端传来的,便只有被挂断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