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着,轻轻抬手抱住了沈暨的背。
她的手落在他的脊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就像受到鼓励的孩童,沈暨越发收紧了双臂,他俯下头,将自己的面容深埋在她的发间,竭力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能让自己重获平静,忘却一切该有的与不该有的东西。
他呓语般喃喃说:“我不会让你跟我一样的,深深,绝不会……”
叶深深闭上眼睛,因为窒息而感觉到身体的下坠,仿佛沉没在沈暨的怀抱中。杉木与安息香的隐约气息,甚至带一点电石的奇异气质,和顾成殊截然不同的味道。
好奇怪,在自己曾梦寐以求的怀抱中,她却想起了顾成殊。
此时拥抱着她的人,是她在迷醉中呓语着“我喜欢你”的人。
也是曾经亲口说出,“并不特殊”的人。
于是,那些还来不及开始的情感,就这样轰然崩塌。时间过去了,感情错过了,那一瞬间闪出的火光落在了冰冷的海面上,微妙的火星就此熄灭。再也不可能燃起火焰。
叶深深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第110章 天地难容 2
沈暨隐约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终于回过神来,双臂缓缓松开,直起了身躯,眼睛也渐渐有了焦距,仿佛终于认出了她是谁。
他有点茫然地说:“深深,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失态了……”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平静而温柔,轻轻地说:“再见,沈暨。”
送走沈暨之后,靠在门上,恍惚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楼梯上的人,问:“顾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看见你和沈暨正在告别,觉得不应该打扰。”
叶深深转头看着顾成殊,垂下眼睫:“嗯,他在责怪自己,觉得艾戈为难我都是他的错。”
顾成殊没有回答,两人一起顺着旋转楼梯慢慢走上去。
叶深深她回头看见他面容一片沉静,在昏暗的楼梯灯光下笼罩着朦胧而温暖的晕黄光芒,一片安宁恬淡。
她感觉他应该没有误会自己与沈暨,但心口还是有点茫然的紧张,不知道他看见刚刚自己与沈暨的拥抱之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点心虚,于是她赶忙解释说:“沈暨他特别伤心,所以我……安慰了一下他。”
顾成殊端详着她急切解释的神情,唇角露出了淡淡一丝笑意,说:“我知道。”
叶深深低下头,避开他颇有深意的笑容,脚步的节奏也乱了一拍。
幸好已经来到门口,她推开门,室内一片安静,香根鸢尾还在门厅的花瓶中盛放。
她去打开厨房的柜子:“喝茶还是咖啡?”
“水就可以了。”他握着她递过来的水杯,又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觉得我应该为民除害,狠狠地给艾戈一顿反击。”叶深深在他对面坐下,有点郁闷地说,“他凭什么责怪沈暨?就因为沈暨母亲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沈暨就得背上这个道德枷锁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父债子偿这一套?”
顾成殊微微皱眉,说:“是啊,这借口确实难以服众。但作为私下仇恨沈暨的理由,艾戈自己信服却足够了,我们并非他们的家人,有什么办法劝解?”
“可是沈暨是我们的好朋友啊,他难道真的无法再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吗?”
“所以沈暨才会回国,他想尝试在国内寻找到摆脱艾戈的方法,或许自己能重获自由。”顾成殊说。
叶深深回想着沈暨在国内的行踪,问:“那他找到了吗?”
“这个,得看你。”顾成殊倚在柜子上,抬手随意地轻抚香根鸢尾的叶子,那尖尖的叶子向上延伸,如同剑刃,在他的指尖微动,“你们如今是同一阵线的战友,都是被艾戈盯上的人。可以说你的未来就是沈暨的未来,若你能在艾戈手下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沈暨也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另一条路,属于自己的未来。”
叶深深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沈暨之前抱过的靠枕,低声问:“沈暨对于艾戈,不仅仅只是恨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艾戈找沈暨做自己的助理是为了什么?他先毁掉沈暨所有的一切,再轻而易举给他建立一切,在这样的人身边两年多,时时刻刻都被影响着,对于沈暨来说,艾戈已经是无法反抗的绝对存在,从潜意识到骨子里都像被他改造了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任何悖离他的事情。”顾成殊微微皱眉,说,“这种心理上的潜移默化最为可怕,能直接改造对方的人生观。沈暨心里已经有个固定的认识,认为他人生中所有的幸福与不幸,都是艾戈带来的,所以他就是无法抗拒的力量,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叶深深点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那么,如果我这回赢了,或许沈暨就能振作希望,认识到艾戈并不是万能的主宰,他或许也能走出阴影,重拾自己的梦想,继续走那条被中断了的设计师之路。”
顾成殊凝视着她,说:“对,所以,你面临的这个比赛,非常重要,它不仅关系着你的未来,也可能影响着沈暨的人生。”
“无论如何,我都要击败艾戈,让他收回对我不屑与诋毁,乖乖承认我有留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的资格。”叶深深倔强地说着,用力抿着嘴唇,一脸要向人类暴政宣战的表情。
顾成殊反而笑了,说:“好啊,努力吧,你会达成目标的。”
叶深深抬头看着他,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问。
“顾先生今天……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
他随口说:“我已经把伦敦那边的事情基本处理了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呆在这边。”
叶深深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是为了帮我吗?”
顾成殊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去了:“不,是来度假的。”
“哦……”
顾先生,你就直接说你是来这边帮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怎么样?承认你关心我会怎么样?泄露一点关怀会怎么样?
叶深深在心里想着,但也不打算戳穿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她笑着瞥他一眼,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继续绘图去了。
顾成殊看着她一点点精心描绘裙子上的细节,设置详细参数,便问:“这件裙子要制作了吗?”
她一边输入数据,一边说:“是的,我与沐小雪的造型师已经商议过很多次了,敲定了所有细节。”
顾成殊双手支在椅背上看着,说:“所以,就算你比赛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回国依然有大好前程等着你。我们可以帮你做好宣传工作,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边遭受的待遇,你能获得媒体与明星的追捧,俨然成为镀金回国的著名设计师。”
“或许吧,或许你们确实能把我打造成这样的明星设计师,或许我确实能因此成为国内顶尖的设计师之一,就像郁霏一样。”叶深深仰起头看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可是顾先生,你曾对我说过,我拥有长成世界上最高的巨杉的潜力。所以我的野心就变大了,我不想成为一棵六十米,七十米,或者八九十米的树,哪怕只差一厘米,那也离我的理想,差了太多。”
顾成殊低头看着她,四目相望间,他忍不住抬起手,将纠缠在她眼角的一绺头发给拨开,轻声说:“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百米巨杉。”
虽然得罪了艾戈,虽然要参加比赛,但工作还是要继续。
“我才没那么傻呢,能在国际顶尖的工作室学习,我为什么不去?不但要去,而且还要每一秒都过得有意义才行。”叶深深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她既然照常过去上班,皮阿诺先生也照常给她分派任务。虽然都是整理配饰、缝制加工等普通的杂活,但叶深深依然干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顾成殊现在常在巴黎,晚上有时候他会过来,偶尔沈暨这个夜店咖有空,也会跑过来,带着叶深深喜欢的甜点给她当宵夜,看一看她的设计。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顾成殊和她两个人一起吃饭,然后他尽量拉着叶深深这个热爱工作的人在街上散个步。有时候叶深深把衣服带回家加班,专心致志地缝缀配饰不肯出门,顾成殊这样的人也会有点无奈。
“为什么你对缝贝壳片这种机械工作,都能做得这么兴致勃勃呢?”
叶深深抬头,不管顾成殊微皱的眉头,笑着举起自己手中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你看,我得同时弄两件,一件是走秀用的,一件是某位好莱坞明星抢先定制的。”
顾成殊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就会更无聊,是不是?”
“不啊,一点都不会。”叶深深将两件初步弄好的衣服摆在他面前,“来,猜一猜哪件是走秀用的,哪件是定制的。”
顾成殊无可奈何看了两件衣服一眼。一样的面料,一样的线条,一样的大小,甚至连上面缝缀的贝壳片都是同样规格的东西,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将目光转到叶深深脸上,问:“区别在哪儿?随便哪件,不是都一样?”
叶深深将衣服拎起来展示在他面前:“现在呢?”
他看了一眼,指向左边的一件:“这件应该是走秀的。”
叶深深笑着点头:“答对了。”
顾成殊端详着两件衣服,也有了点兴趣:“为什么同样的衣服,感觉上却是左边这件更适合走秀呢?”
“区别在于,左边这件衣服的贝壳,是逆钉的,也就是说,从下往上,而右边这件,则是从上往下顺着钉的。这样造成的效果是——”叶深深将手中的衣服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逆钉的贝壳片,会在走动时倒下张开,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俯仰角度,在秀场看来,贝壳在灯光下光泽立体而引人注目。但定制的话是要生活中实际接触的,所以顺着钉有一种垂顺的、层层叠叠的感觉,显得柔美华贵又妥帖。”
他微微扬眉,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神情:“所以,完全一样的面料与辅料,完全一样的设计,就因为这一点贝壳片的钉法,就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叶深深笑着点头,脸上写满成就感。
他又问:“你自己摸索出来的?”
“是呀。巴斯蒂安先生和我商量,他认为走秀的效果应该要追求夺目,而日常的效果要符合着装者气质。我就试着在配饰上做了这样的技巧,这样不会改变任何设计,但是能有所区别,是不是?”
他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弯:“难怪你打杂都能做得兴味盎然。”
“是啊,我觉得只要用心的话,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学到东西的。”叶深深将弄好的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特殊处理过的亚麻布罩套好,挂在衣帽间内,“但我也不想一直这样打杂,我的理想还是设计师。”
“说到设计,工作室中三个牌子,这一季的服装设计据说都要出了,你有参与吗?”
叶深深点头:“我有设计了几套,也交上去了,但会不会被采用就不知道了。”
“是吗?我看看。”顾成殊示意她。
叶深深赶紧打开电脑,调出来给他看:“是一组日常的女式冬装,灵感来自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的印象派画展。”
这一组冬装简直大胆又华丽,令人赞叹。用印染的皮革为主要面料,绚丽的皮草为辅料。皮革上印染莫奈杂乱的花园和睡莲池,并以激光凹凸印花的形式做出油画的质感,而絮乱的笔触则由皮草来构建,染色的柔软毛皮精细剪裁,手工缝制在最能体现画家涂抹痕迹的地方,营造出无与伦比的立体感。
第111章 花
在冬日中,这一组包括了内衫、外套、裙装、裤装的作品,在基本由黑白灰及棕米褐等冷色或中性色调的衣服中,绝对令人眼前一亮。而且,衣服本身的质感又使得鲜艳斑斓的颜色与季节并不违和,反而强调出了油画般厚重细腻的感觉,既特立独行又实用易穿,简直是一组令人惊艳的设计。
“非常不错。”顾成殊扫了几眼,颇为赞赏,“很适合巴斯蒂安先生自己的品牌,你给他用以冬装或者早春系列都可以。而且这独特又具备记忆点的衣服,相信一经推出,你这个设计师便会引起关注的。”
“顾先生也这样觉得吗?”叶深深望着屏幕上自己的这组作品,也有些兴奋,“我就是投给老师自己的个人品牌的。他手中其他两个品牌都是创立六七十年的老牌子了,风格比较固定,而且今年冬装与明年早春的创意也早已定好,与我的创意并不符合。”
顾成殊点头,说:“与其为了大品牌削足适履,修改自己完美的设计,还不如先从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开始吧,毕竟这个牌子不算顶尖的,但也是广受一批名流欢迎的。”
叶深深见他对自己的决定持以肯定态度,心中欣喜之余,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忐忑:“顾先生觉得,我这设计……真的能被采用,没问题吗?”
“放心吧,努曼先生近年不怎么出设计了,他自己的牌子有时候宁可空缺一季,也不愿意拿工作室中其他牌子淘汰下来的作品替补。他缺设计,而你这组又这么出色,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不将你这组优秀的作品推出来,这对于他的品牌,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他端详衣服许久,转头朝她微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套衣服是无人可拒绝的,还需要我给你信心吗?”
叶深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捂住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顾先生,别这样轻易拆穿别人嘛,我喜欢听你赞扬我。”
“还需要赞扬吗?”他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心里的愉悦,“深深,你是我这辈子来,带给过我最多惊喜的人。”
然而顾成殊第一次猜错了。
他本以为没有人能拒绝叶深深的这套设计,可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已经在努曼先生萌生退意的时候,卖给了安诺特集团。所以,在他定下了那套设计之后,这组设计连同其它品牌的几组设计一起,送到了艾戈的面前,接受他最后的审查。
以往一年都不到巴斯蒂安工作室一遍的艾戈,一个月内第三次到访,亲自过来探讨他们拿出的当季服装。这罕见的行动让整个工作室的人都激动又忐忑,也令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诧异,集团是不是准备对工作室进行什么大动作。
巴斯蒂安先生通知本季服装的几个主要设计师过来开会,叶深深的室友伊莲娜端着茶水点心送进去之后,带着错愕的神情跑到仓库找叶深深,小小声说:“努曼先生让你过去。”
叶深深放下手中的衣服,说:“好的。”
她想了想,艾戈既然是为了本季服装来的,那么他肯定也看到了自己给巴斯蒂安品牌设计的那一组冬装,她身为设计师,当然要过去解说一下自己的设计理念。
会议室内一片沉闷,艾戈翻看着阿方索的设计图,一边听取他对面向顾客人群的分析。
皮阿诺先生看见她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指指身旁的位置,继续烦闷地摸着自己都快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叶深深仿佛可以感觉得到,艾戈要是多来几次,皮阿诺先生的地中海可能要彻底变成汪洋了。
阿方索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艾戈,期待着他的意见,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翻过了这一组,示意下一组。
跟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已经有十来年的助手莫妮卡,详细论述自己的设计。
叶深深仔细倾听着,听到自己觉得有启发的内容,还赶紧记在带来的本子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行业内打滚这么久,许多经验与习惯都让她觉得珍贵无比,深有启发。她甚至在心里想,要是经常能有这样的会议,那么艾戈就算一天来一次,她也可以忍了……两个大牌的设计探讨完毕,艾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议程推进到Basti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