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走的时候,尤文溪才道:“你这顿饭吃了两万多。”
井西放筷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筷子顺着桌面滚到了地上。他弯腰要捡,尤文溪拦住他:“等等,这个不需要你亲自动手。”说完她微微抬高了音量喊道:“服务员,这位先生筷子掉了。”
候在屏风后的服务员进来,先微微鞠躬:“这位先生,请让我为您换新的餐具。”
尤文溪摇摇手:“不用了,我们已经吃完了,你把筷子捡起来就行。”
服务员道:“好的。”说完她弯腰捡起筷子,却并没有放到桌子上,而是微微弯腰退了出去。
尤文溪见井西一直望着服务员,解释道:“他们不会在客人还没离桌的时候收拾桌子,确定我们结束用餐并且离开餐桌去结账时才会收拾,全程不用一分钟,并且能收拾得干净整洁,如同你坐下之前。”
井西已经努力表现得很克制,但他微微紧绷的手臂肌肉和难得无措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来到这里后内心复杂的情绪。
下楼时井西接电话落在了后面。
老鼠在电话那边嚎:“井哥你知道尤老师把账给结了吗,五十个人四千多啊,说结就结……”
尤文溪走在他前面一两步,当他心神重新回到她身上,才发现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尤文溪去参加他们自助餐厅聚餐的打扮,放在这里竟然也毫不违和。
上身带刺绣图案的短袖衬衫,下身七分长的藏蓝色a字裙,看起来材质上佳,虽然款式简单,但绝对大方得体。
她体态优雅端庄,腰背挺直,亭亭玉立,站在豪华的旋转楼梯上往下看,就像睥睨臣民的公主,不,女王。
俩人沿着长而宽阔的楼梯下到一楼,迎面撞上一行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女。
魏筹被众人围在其中,一马当先。
俩人漠然对视,那一瞬间暗潮涌动,气氛竟显得有些凝滞。
有人认出尤文溪,刚想喊,却被人拉了拉袖子,一个尤字冒了个头又咽了下去。
魏筹终于笑了笑,只盯着尤文溪,道:“和朋友来吃饭?”
尤文溪不答反问:“你也是?”
魏筹点点头,扬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是合作伙伴。”
尤文溪哦了一声:“那祝你们合作愉快,生意兴隆。”
魏筹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道:“承你吉言。”说完他退开一步,旁边的人也识相让路。
魏筹伸手示意:“你有事先走。”
尤文溪向魏筹的那几个合作伙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最后扬起下巴,带着井西接受臣民朝拜般抬头挺胸地走了过去。
魏筹盯着走在后面的井西,面色冰冷,眼神阴晴不定。
一对看热闹的情侣和井西擦肩而过,声音不大不小:“他们俩真离婚了吧,这么客气,之前多恩爱啊。尤文溪这次还带了小姘头,就这么撞上不嫌尴尬吗?”
井西回头,那群和他仿佛两个世界的人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处,那个领头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转头和他对视,视线冰冷又莫名透着些许悠然,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豹子,漠然又无趣地看着脚下努力往陡坡上爬的蚂蚁。
上车后尤文溪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
井西扭头看她:“他是谁,为什么你看到他那么紧张?”
尤文溪不可思议地看向井西:“我紧张?开什么玩笑。”
井西没说话,脑海里回想起尤文溪在和魏筹对视时,不由自主攥紧手袋的动作。
尤文溪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心虚,开着车一路没说话。
到了青柏路后井西下车,道了再见,刚要走,尤文溪又降下车窗喊住他:“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井西脚步一顿,回头看她。青柏路的路灯低矮昏暗,好像连灯光都蒙着油垢灰尘,阴影里井西的脸模糊不清,尤文溪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突然觉得心口被刺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了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无助。
他像一头暴露了弱点被击溃在地的小狼崽,仿佛要示弱求助,几经挣扎却仍然坚强地自己站了起来。
“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尤文溪确定望不到他的身影后才慢慢将车窗升了上来,有点担忧地想,会不会过犹不及?
、
青柏路里面的老居民区因为这么多年不合理的城市规划,路况变得越来越复杂。纵横交错如同迷宫。
但井西闭着眼都能摸到自己家。
左拐、右拐、直走……10米、20米、50米……他像一颗置身棋盘的卒,按照预定的轨迹,起到预定的作用。
他以为这辈子的意外到父母去世的那一刻为止。接下去的日子他会过得古井无波了然无趣。他只需要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不需要太有人样。反正他们临死也是这样说,所有人都是这样说,井西,你不用太努力,你只要好好的过日子就行,照顾好廖晴,照顾好廖晴爷爷。
他以为自己活下去的使命就是照顾廖晴,照顾廖晴爷爷。谁让他们最后把他托付给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带着拖油瓶的老人。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和廖晴会是永远互相看不顺眼的邻居,他不会和这样离经叛道的女生有任何交集,他依旧是贫民窟里最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他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一辈子骄傲、自得、眼高于顶,他可以在多年后功成名就之时,将父母接出这里,在所有人艳羡崇拜的视线里扬长而去。
如果青柏路老居民区永远都在,那他会成为他们口口相传的励志典范,即使不相熟,他们提起来井西这个人也会觉得自豪骄傲。
因为他是青柏路老居民区出去的,他们与有荣焉。
他曾经妄想做一个被人仰望的人,做一个改变自身甚至改变环境的人,最后他成了一个被环境同化的人。
他像一座泥塑,被人打磨雕刻得光滑而完美,高高矗立在人的视线上空。被人膜拜久了,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大理石构造,镶金嵌玉。却忘了,他身处泥坛,一个刚开始浸没他脚踝的泥坛,当有一天他的骄傲自满达到了顶峰,泥坛日积月累的冲刷终于将他的双脚磨成了泥浆,他轰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
他以为他会永远成为泥坛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