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不再固定某个焦点,而是漫无目的地涣散开。
“那时候我很喜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小小的,只够装下我,躲进去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找到我……”
“所以……看到了很多事。”
“其实并没有明目张胆,你知道,以妈妈的家庭,爸爸当然会学会……要谨慎一点,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只是一些聊天记录,他只是透露出一种意象,或者更多的只是无聊?但是对妈妈来说,事实就是,他出轨了。”
她还记得那段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漠视对方的存在。妈妈是最典型的大小姐性格,固守着常人看来过分傲慢的骄傲,而爸爸总是自信自己拥有掌控局势的能力,醉心于在众人环绕下谈笑风生的风流倜傥……怎么看两个人都格格不入。
矛盾暴露獠牙的瞬间,他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
这些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到足以理解其中缘由的年龄,但孩子是种奇怪的存在,他们会长大,会学会藏起心思,会慢慢知道自己曾经目睹的细节在倾向结局的天平中占据了多大的重量,在心底无声地烧起能点燃世界的火苗。
“后来我一直想到底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后来那样。一般来说,他们一定是非常相爱才会哪怕亲友阻拦也要在一起对吧?不过我其实不关心这些,我只是想要个理由……否则怎么对得起我那么那么多个夜晚的困惑。”
“但事实是,他们只是不适合而已。”
钟梓星托着腮,心想好像什么事都能用不适合来解释。
不适合当子女,不适合当爱人,不适合当父母。
“其实他们之间的事对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你看,生活没有变化,我还是一直在家里,他们还是一样忙,我本来不该意识到变化的,只要听从他们的安排就好。”
“你那时候一直待在家里?你不上学吗?”
“还没到年龄。那时候我四岁。”
“他们……你没有保姆吗?”
“我想他们大概不知道不能让孩子自己待在家里。”
“O……K,说真的,他们……有点不负责。”
“噗,你这样说让我怎么接话?”
“呃,抱歉?那接下来我不说话,不对,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你敞开了吐槽就行!多愁善感的女主角会被观众打死的,说不定还会拿去糊墙,这么一想朕有点担心自己的未来……”
钟梓星说到最后切了中文,她心想教授诚不我欺,本来不是多大点事,就该找个人好好聊聊,她就是憋太久才……
才什么?
她微笑着按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手。
“后来有天……我在家里发现了新的角落,是楼梯下的储藏间,门接缝很隐蔽,里面空间足够藏下一个人,所以你知道,我又一次藏了进去。那天他们离家之前都没有和对方说话,大概以为我被对方带去了祖父家……总之那天我在储藏间里睡着了。”
钟梓星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已经是午夜,意识到这点我全身僵硬,害怕得不敢动——我想我闯祸了,没人发现我,他们会以为我失踪……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一定会指责对方弄丢了我。也许他们会很高兴能找到理由好好争吵一番。”
等钟梓星发现时,她已经不自觉用了嘲讽的语气。
那时候她满心自己惹祸的惶然和恐惧,她一直不怎么哭闹,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不擅长应付那样的她……然后她会选择躲开自己的女儿。但那一刻,她害怕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连滚带爬地扑出储藏间,她想她是最糟糕的孩子——
月光洒落客厅地面,她看到两双鞋整整齐齐摆在鞋柜里。
尽管她已经很久不再缩在角落里寻求安全感,也不会畏惧那个庞大的世界,可每每回想起那个夜晚……钟梓星仍然克制不住地想要大笑出声。
月光投落在钟面上,指针的阴影分割出一格格时间,她站在客厅里,茫然许久,终于理解了那个明显的事实。
“他们没有找我,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不见了。”
她明明是不知道她看到的场景意味着什么的,这些推断都是她很久后在回忆中慢慢补完,可当她看到那两双鞋时,她像是看到鬼怪一样忍不住后退,尔后抑制不住地,感到难过。
“其实想想看也可以理解,他们那时候正忙着离婚,忙着推卸责任,忙着处理丑闻,而我一直都很乖,不会给他们添麻烦,是他们都想争夺的乖孩子……”
钟梓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他们辩解,或许是因为她习惯了。她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告诉自己父母都有他们的苦衷,告诉自己他们也只是第一次当父母,甚至没有经过考核呢,犯什么错都可以理解……这样告诉自己,好像就可以重新信任他们,相信自己是和所有人一样幸福的。
她不想继续说下去了。这只是她的感受,在他人看来无法理解而且莫名其妙的感受,有什么值得为此怨愤的呢?她已经够幸福了。
“离婚后妈妈就带我去了南方,因为继续待在那座城市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但她没有太多精力陪我,所以我上学后就开始住校……我认识了很多同龄人。”
上学前一天,妈妈带着她从家走到学校,告诉她回家的路,需要注意的危险,红灯停绿灯行,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一条条记牢,保证自己是个乖孩子,第二天踩着时间一路走到学校,兴奋又骄傲,想着回家后能得到妈妈的夸奖。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钟梓星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放学,她和同学排列成方队走出校门,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等在校门外,她新认识的朋友们一个个欢呼着跑过去,融入那片杂乱的海洋。
她站在人流里,愣愣地,像是基岩海岸边的礁石。
为什么呢?
“你爸爸妈妈呢?”有人注意到她,大声问。
“他们……让我等一会。”她说。
在下一波混乱里,她挤开人群钻出去,机械地回忆回家的路,她想她……她……她并不特殊。
她只是和别人不一样。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遭遇有多特殊,她只是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在她生活的国家里,每年离婚的家庭超过百万,总会有人和她有相似的处境,有共同的不解和恐惧,但这有什么用?哪怕知道有一千一万人与自己同病相怜,孤独也只会传染,不可能抵消。
“然后是跳级,按部就班上学,不过没什么朋友。初三时妈妈忽然开始咳嗽,检查之后她被接回祖父家,我因为要中考留了下来……一年后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说到这里,钟梓星机关枪一样的语速终于放缓。如果彼得想的话,这时候他完全能插上一句,但他只是看着钟梓星,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岑寂而静默,像是落在遥远的地方,声音听起来也那么遥远,仿佛雾中的河流。
“我听他们说,妈妈最后的那段时间会提到他,”她没有说那个称谓,“不过不是眷恋或者思念……想来也不可能,不是那种感情。但她一遍遍地说起他,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爱,如何相厌,我想她应该是后悔了。”
“但她后悔的不是他们的分开,而是她为什么要遇到他。”
他们告诉她这些时是咬着牙的,仿佛恨不得能回到多年前,把那个穷小子淹死在北海里。可那时钟梓星只是想,为什么要后悔呢?他们相遇的时候那么美,开着跑车冲向翻涌白沫的海水,劈开海浪追逐夕阳,他们跳下车翻找海螺,笑声和贝壳在沙滩上闪光。
在选择的那一刻,人们一定是完全相信自己在做出正确的决定才会那么选择,如果多年后他们选择后悔,那么当初做出选择的自己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妈妈死的时候一定是既难看又可怜的。
钟梓星这样想着,却发现自己在发抖。
为什么呢。她一边发抖一边想。
明明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可她并不为她难过,她甚至不想哭,只是觉得很累,好像一件应该发生的事终于提早到来。
她想起小学语文课上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主题是我爱爸爸我爱妈妈,后来她每次作文都会被老师夸奖,可唯独那次她对着方格本发了那么久的呆,最后什么也没交。
所有孩子都应该无条件爱父母,不管他们是怎么样的……她一直如此相信。
可她不确定自己爱不爱他们。
为什么呢?
“那之后我回了一趟家乡,不是北京,是妈妈长大的乡村,在那之前我们每年暑假都会回去……你绝对没见过那种地方。”
茶场在丘陵的脊梁上起伏,森林环绕着湖泊,稻田像是青翠的海洋,芦苇,还有白鸟,栈道的木梁上涂了桐油,在阳光下晶莹透亮,它向着森林深处蜿蜒,停在古钟的脚下。她坐在长椅上看书,落叶打着旋从她头顶飘落,落在深色的栈道上。
最热的时候栈道上依旧是清凉的,连虫鸣声都少有,阳光被树荫筛过,朦朦胧胧,落在叶子上像是金色的雪,她坐在金色的雪里,想了又想,终于想通了答案。
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问题。没有谁做得不对,只是她有问题而已。
“换个角度,其实妈妈已经做得很棒了,她有努力照顾我,尝试每天关心我,给我留下了足够多的遗产……你不能想象一个人会为陌生人无偿洗衣做饭对不对?哪怕叫外卖还要费心选择呢。对她来说,她的人生轨迹里本来只应该有她自己,父亲或者我都只是多余的……对吧?”
钟梓星停了下来。
她说得太多了,她想。
她深吸一口气,“好了,我的故事结束了,现在你……”
“后来呢?”彼得忽然问。
钟梓星有些困惑。
“后来,按中国的年级制度你那时应该是高中,从年龄算你那时十四,后来发生了什么?”彼得一字一句认真问。
钟梓星想了想:“也没什么,那段时间妈妈那边的亲戚一直希望我能回去,由他们继续抚养我。我拒绝之后回去继续上学,他们只能用连绵不断的快递表达他们的关怀。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怨恨,我只是觉得自己……办不到去爱他们。”
既然如此,不要再见对谁都好。
于是她办理了休学手续。理由也很好找,心理问题之类的。她收拾了一晚上行李,最后只能承认她没有这个天赋。好像妈妈就不是这样,她虽然不会做饭不会洗碗不会清洁,但是收纳整理水平是大师级的,这点她不像她。
最后她离开家时只带了一只背包。
钟梓星觉得自己大概是最任性的那种旅行者。对她来说,旅行的意义不是去多少名胜古迹,而是远离熟悉环境的疏离陌生。无论遇到什么突发事件她都不觉得窝火,只会觉得有趣。
飞机晚点十八小时不得不在机场通宵游戏,移动电源丢失不得不狂奔着寻找充电插座,台风来袭不得不被困在洪涝的市中心,钱包被偷不得不奔赴在各个机构补办证明……
她会因为喜欢上酒店附近咖啡馆的猫于是租房子给咖啡馆打工一个月,也会提前半年申请名校旁听跟着化工专业的教授以及研究生一起去化工厂实习。在旁人看来随心所欲到不可理喻的事,对钟梓星来说只是旅途的一部分,就算天灾人祸,她也不觉得值得她生气。
等休学结束,她已经收集了足够的申请材料,开始着手准备英语成绩,只等明年拿到心仪学校的offer出国,离开那些陌生的亲人的视线。
她想要的只是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愿意把目光放得长远,就算她知道她可以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她也不想要。
“……之后我就来了纽约,租好的房子没多久水管爆炸,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还遇到了你。”钟梓星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下肩背,“好啦,故事听完了接着干活,你不急着去上东区了?”
彼得没说话。
他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好半响冷不丁说:“我和你……说过我的父母吧。”
“呃……我不遵循‘故事交换故事’原则的。”钟梓星眨着眼,“不需要安慰,我只是想说给你听而已,开心点好不好?汪汪汪!”
她做了个鬼脸,学小狗汪汪几声,想逗他开心。
彼得看着她,没忍住笑起来。
“你觉得开心吗?”他反问。
“一点也不。”钟梓星一脸肃穆。
“哈?”
“不过你心情好就行啦,我不是一直……”
“但这对我很重要。”她话没说完,少年打断了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郑重地说:“你的开心对我很重要,我是说,你不觉得我会理解你说的那些,你其实没有说那些时候你都在想什么,你只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别介意,但是你错了。”
“因为是你,你说的故事才有意义,那些森林,栈道,雪……储藏间,你感到难过,那么它们对我就很重要。因为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你说你的父母做出了选择,好,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你,而我不会后悔。”
“我也不会。”钟梓星说。
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能灼伤他的眼眸。夕阳的余晖流进她的眼底,像是倒影着昏黄的星海。
“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会跟着你的。你想去哪里旅游?没问题,我和你一起去……呃,大概先要多打几份零工。”他快速算了算,有一瞬间眼神格外绝望,钟梓星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总之,今后我会和你一起。如果你之前一直在走一条孤独的路,那么现在这条路你已经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