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忍受……也许不太对。
男人笑了一下。
他想起来, 很久很久之前, 他被小黄毛逼着做暑假作业。
“时间还早啦, 假期才刚开始。”拎着自己滑板只想出门的大男孩儿噘着嘴, 故意扮着可怜的样子。
小黄毛儿举着他的书包面无表情地说:“下定决心不做作业不容易,可是从今天拖到明天很简单,拖来拖去无可拖延了, 就成了不做作业。一天都不让你拖,这叫防微杜渐。”
防微杜渐。
还有,水滴石穿,还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主动去进入角色,后来为了拍戏的感觉更加顺畅,就不想再走出来了,多入戏一天就是一天,起先还知道警醒,习惯了就成了享受,到现在,他在思考“肖景深”的事情时注意力总是难以集中,去想“路长河”倒是能想很多,想很远。
路长河是个铮铮铁骨的军人,当敌人无可战胜,自己的身后再无援军的时候,他成了个逃兵。往西行进的路上,那个在前行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具灵魂毁灭后的行尸。
曾经的肖景深是个怀揣梦想的演员,从小就梦想站在舞台上,站在电视机里面,去扮演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可是他终于把那样的自己毁了——十几年前,他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国内最知名的话剧团,却又为了区区三十万,把自己的名额卖掉了。
只招收五个人的剧团,第一名弃权,第六名递进。
肖景深还记得那天他站在话剧团的办公室里,一向对他极好的冯教授问他说:“排话剧耽误你当明星,你就不干了?”
那语气,是何等地痛心疾首。
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带着愧疚,带着坦然,带着他最好的演技说:
“是。”
亲手打断自己的脊梁是什么感觉?转身离开自己应该坚守的战场是什么感觉?
就是你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一切都被毁得一干二净。
站在雨里的肖景深又笑了一下,一条无归之路上,路长河最终找回了自己的魂,可是他到现在,连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他的心已经成了个自我毁灭后的墓场,他希望这件事就是被掩藏最深的石碑,永远不会被桑杉发现。
这么想来,其实成为路长河也不错,他比自己更有勇气,更嬉笑怒骂,更值得活下去。
肖景深知道他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场雨让他这种入戏的状态还要再坚持三天,可他现在考虑的事情,是不想跟这个角色“告别”。
风从江上吹来,吹掉了他雨衣上的帽子,男人一动不动,再度进入到了路长河的精神世界中。
“从远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水文测量仪。”
头顶的雨被什么东西遮掩住了,肖景深慢慢回头,看见一个女人举着伞站在他身后,眉目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锋利。
“桑杉?”
男人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面无表情,上下打量着他,说:
“你是嫌脑子里的水不够多?”
“桑杉。”
肖景深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抬起手,握住了她举着伞的那只手。
“泡太多水所以脑电波短路了?”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桑杉的穿着很随意,白色T恤配牛仔短裤,脚上还有一双水鞋。
长发梳成一个马尾,额头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的缘故湿湿地沾在一起。
肖景深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点碎发都拨开。
“工作期间主动跑出来淋雨,还不让罗正跟着,你这种给团队制造麻烦的做法是要扣钱的。”
“好。”
“嘴上总是答应得很好,可是屡教不改,愉快再犯,你的工作作风和你的学渣属性很匹配。”
“桑杉。”
肖景深的手指还在一点点地描摹着女人脸庞的轮廓,嘴里又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桑杉垂下眼睛说:“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探班,先回去吧。”
她握着雨伞,肖景深握着她的手,这个总是太过温暖的男人,现在手掌的温度竟然和她一样。
男人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焦距,在看着桑杉,似乎又没有,唯有双手,恋恋不舍,辗转流连。
女人叹了口气,低声说:
“肖景深,我们回去吧。”
之前的不祥预感现在成真了,桑杉光是看着肖景深的背影就察觉到了异常,现在他这幅傻子似的模样完全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
——肖景深扮演的角色对他造成了太大的影响。
如何让一个知道,这个世界上,他的存在并不孤单又毫无意义,就是当他身处绝境的时候,有人能拉着他,告诉他这世上他还有归处。
桑杉深知这一点,于是她浅浅言语,就如同破窗锤,一击即中,击碎了肖景深心里与这世界的一层薄壳。
男人的目光清明了起来,他看着桑杉,露出了惯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