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内的摆设和楚環当年上学时一模一样:两张床靠墙,中间一张宽大的书桌抵着窗户,小浴室全天供应热水。早上六点半闹铃,晚上十点半统一熄灯,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两个女孩的宿舍在三楼,窗外有一株正在开花的大叶木樨,扑鼻的香气从窗外一阵阵涌进房间里。
楚環倒在床上,听着窗外飘进来的悠远的军号声,心绪一阵荡漾。
她是真的回来了。
校园祥和宁静,丝毫听不到外面的风雨声,少年们拍打着篮球欢笑着自林荫道下走过。但是楚環心中有一个表已经开始滴滴答答地倒计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十一月二十八日。
方雪莉哼着歌在收拾衣柜,楚環翻身跳下床,打开了光子电脑。
政-治-局势、各国发展状况、全国经济形势、科技的发展,亲友熟人的最新动向——楚環开始系统地在网路上搜索所有她想要了解的信息。
楚環随即万分惊喜地确认了一件事,小楚环的记忆力果真非常好。
这孩子看过的资料可以分毫不差地刻记在大脑中,随时调档读取,简直堪比电脑。楚環曾经一直以自己傲人的记忆力而自豪,没想小楚环的更胜一筹,简直是教科书版的Photographic memory(相机式记忆)。
不过好记性并不等于好成绩。小楚环大概真如方雪莉所说,呆板木讷。但是这么木讷的女孩子,又怎么去倒追男生?
楚環摇了摇头。现在不是研究原身感情生活的时候。
一直到晚上熄灯后,楚環都还抱着光子板不放手。
黑暗中,光子板微弱的蓝光照亮女孩神色复杂的面孔。屏幕上一页页文字和图画投射在她清亮的瞳孔里。
明恪死后,四国首领凑在一起开了个会,觉得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又不大信任明恪的太子——毕竟他爹突然变身全星域最大的恐怖分子,要炸掉帝国首都。
于是他们从宗室里选出了一个倒霉蛋,叫明樾,立为新天子。这个新天子是个没有觉醒的普通人,目前看起来很识趣听话,朝政都推给丞相们去做,自己专心在后宫里画漫画——人家之前是一个漫画家。
楚環死后第三年,楚渊得了一对龙凤胎。生母是他的一位红颜知己,没有入宫,也不肯透露姓名。
在楚王的主持下,楚渊把小儿子楚誉过继到了亡妹楚環名下,封建阳公,传承妹妹的香火。小女儿起名楚思,非常聪慧美丽,十七岁就已在丹阳的楚国首都医科大攻读人类神经学,是一位备受民众和媒体宠爱的王室小公主。
楚渊把这一双儿女保护得极好,至今都没有媒体拍到这两个孩子的照片。
司徒启明在新闻照片里,看着也年长了几分,却依旧那么儒雅清俊,温润如玉。只是眉眼深邃而有些阴郁,笑容里满是政客和当权者的矜持和冷傲。
当年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在她的追求下红了脸的俊美少年,已坐着小船,随着时光长河的波涛远去了。楚環只能在他儿子子彦身上找到一些当年的回忆。
李承钦的日子过得不错,依旧是一位更适合活在娱乐新闻里的王君。他和那些超模巨星名媛每年传出来各色绯闻,养活了唐国好几大娱乐门户网站。
而且,比起只生了三个娃的楚渊和龙谡,以及只生了两个的司徒启明,他是几个国君太子之中的英雄爸爸,足足生了九个……
等等!
楚環盯着的李承钦的子嗣出生表,掐指一算。他最小的儿子,排行第九的李凤笙(就是和小楚环传绯闻的那位),是在她死后刚刚九个月就出生了。
李承钦再好色,也不至于带着小妾上战场。那就说明——楚環尸骨未寒,他就和宠妃把李凤笙给造出来了!
楚環在黑暗中对着照片上的李承钦竖起了中指。你就这么饥渴?连前妻兼救命恩人的三七都憋不过去?
还有,凤笙?这名字是她当初打算拿来给自己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的,却给这老货偷去给自己儿子用了!
渣男!老贼!种马!diao精!
楚環自己半辈子南征北战,到死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来,都没有个孩子继承她的优秀基因,真是毕生憾事。
不过战场风险难测,她曾一时兴起冷冻过几颗卵子。将来有机会了一定要弄出来,人工授精造一个葫芦娃组合。
手指一滑,点开旁边一个视频:“建阳公主国葬实况转播”。
楚環沉静了下来。
她的葬礼是在朝歌的太平广场上举行的,声势浩大、隆重异常。
新天子主持葬礼,四国的各界名流出席,政要领袖们发表讲话,军乐悲壮庄严。天空还凑趣地飘落雪花,成全了这一场盛大的政治秀。
而民众们聚集在广场上通宵点蜡。雪花漫天,烛火通明,人间宛如天界。
他们诵经,他们歌唱,他们告别了英雄,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年代。
无声的视频里,楚環的棺材妆点着白色安息花,被男人们抬出了礼堂。她没有儿女,侄子楚牧作为晚辈走在前面捧着她的遗像——那并不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啊,哥哥……
楚環的心一阵刀绞般剧痛。
他抬着我的棺材!
六个抬棺人,楚環手下两名爱将位于最后,中间是司徒启明和龙谡,前面一个是她前夫李承钦,一个是她兄长楚渊。
楚渊似乎在短短数天之内瘦了将近二十斤,脸颊凹陷得厉害,像是生了病,面色阴郁,穿着黑色军装都有些空落落。
他的眼神是空的,像是被人挖去了眼珠,步伐却坚定而沉稳,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画了金色飞凤、里面只装了她一套衣服的黑漆棺椁,一步步朝灵车走去。
方雪莉翻了个身,在梦中呓语着。
楚環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送他们来学校的士官。对方姓刘,是个秘书官。
“您好,刘长官……”楚環开始抓耳挠腮写邮件,写了又删,删删写写,就和假期结束前赶作业的小学生一样苦恼。
无法解释的死而复生,琢磨不透的新身份背景,原身可疑的行径……这些都让楚環有口难言。
楚渊本就是个相当谨慎之人,失感后更是有些多疑多虑,冷酷阴鸷,家里人都抱怨他难相处。陌生人要获得他的信任,更是难上加难。而一个貌似亡妹,一凑上来就发-情被标记的少女,真是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透露着可疑的气息。
况且,如果真的有人在算计这些诸侯国领导人。那她回到楚渊身边,是否会顺了对方的阴谋,反而会对楚渊不利?
又或者,她确实应该和楚渊相认,逐一对证相处几十年的每一段记忆,然后如前世一般,兄妹俩再度联手奋斗。
定格的视频里,是楚渊抬着棺木,目光低垂的削瘦脸庞。
他已亲手埋葬了妹妹。那她就不再是他的妹妹了。她也……也不想再做他的妹妹了。
“您好,刘长官。我想和贵国太子殿下取得联系,请问要如何操作?”
楚環写下这简短的一句话后,关掉了光子板。她躺在床上,抬手覆着湿润的双眼,似乎想遮挡透过窗纱照进来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是女主自找麻烦,实在是男主警惕性太高,她又担心原身有什么阴谋在。就好比自己也许携带传染病病毒,肯定不敢和亲人接触,怕传染给了对方。
第18章 旧欢新谜-9
明月照九州。
深夜的朝歌城,万家灯火逐渐熄灭,只有路灯和地标建筑依旧灯火辉煌,一直亮到天明。
富丽堂皇的国宾馆贵宾套间里,仆从已经退去,黑胶唱片缓缓转动,小提琴曲如水流泻。
楚渊从蒸汽翻腾的浴室中走出来,劲瘦的腰上围着白色浴巾,赤-裸的肩背上,水珠淌过肌理分明的胸腹。
他赤足走进起居室,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宽大的落地窗外,是穿过朝歌城自东向西南流淌的永安江。月光点亮了江面粼粼波光,也照在对岸的大元宫遗址上。
大元宫遗址在景观灯的照耀下犹如白玉堆砌,华美之中又有着一份肃静和忧伤。在它深深的地底下,长眠着一个女英雄,而陪伴她的,只有她心爱的机甲。
“二十年了,環儿。”楚渊的目光仿佛破开幽空和乱石,一直投向妹妹沉睡的面容,唇角荡起温柔微笑。
“他们已顾不上你了。不过没关系。”他将红酒一饮而尽,“哥哥答应了,就一定会带你回家!”
这一夜,楚渊并没有服用助眠药物,也做好了失眠的准备,却是奇迹般地顺利入睡了。
他闭着眼,听到了熟悉悦耳的轻笑,有人把手轻柔地放在他的胳膊上,唤着他。
再度睁开眼时,阳光正从拼花玻璃的穹顶落下,温和地覆盖着下方的桌椅花木。年轻女子正坐在圆桌一侧,手撑着脸,笑着同他说着话。
她的面孔青春饱满,洋溢着充沛的活力,丰润的嘴唇总是带着笑,唇角有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而浓密卷曲的黑发总是有些不听话,需要双手费劲捉住,用大发卡别在脑后,才不会到处乱跑。
天气有些炎热,她穿着印着大花的吊带裙,露出来的线条优美的肩膀和胳膊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她那双如玉盘中黑珍珠一般的眸子盯着他,让他有些走神,没注意听她说话。
“嘿!”女孩在他脸前打了一个响指,“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楚渊听到自己懒洋洋地笑问,“你去哪里疯了,晒成这样?”
“算了。”楚環起身拉着他,“你跟我来看了就知道了。”
他被妹妹拉着,走出了花房,穿过宫道,绕过御园侧湖。楚環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发尾扫来扫去。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手拉着手,到处跑来跑去,探索这个世界。
楚環把他带到了她的工作车间门口。她踮着脚,蒙住他的眼睛,催促着他往里面走。
里面非常凉爽,充斥着机油和润滑油的化学气息。那也是妹妹身上常年带着的气味,是他总能在数千人的衣香鬓影中第一时间就辨别出来的独有的味道。
楚環兴奋的低笑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哨兵敏锐的听觉让他清晰地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他也不由得跟着兴奋了起来,胸膛微微发热。
“生日快乐,哥!”她松开了手。
半透明的顶棚下,一架近二十米高的金红色机甲伫立在轻薄的阳光之中,宛如一尊浴火而诞生的神祗。
它巨大雄伟,威武刚健,却又不乏精巧,是力量和敏捷的完美结合,是那个女孩全部心血的结晶。
楚環走到机甲前,如跳舞一般轻柔优雅地抬起胳膊。魁梧的机甲在她面前迅速变型,超维合金飞速缩小。几乎只是一眨眼,庞大的机甲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女孩胳膊上停着的一只朱红色的机械鸟。
那是一只凤凰!
头冠轻灵,尾羽如流焰,修长优美,头灵活地扭动着,好奇地打量着楚渊。
“我想给她起名叫朱雀。”楚環走过来,把机械鸟给楚渊看,“本来应该在你生日那天才曝光的,但是我和承钦的婚礼就在十天后,我怕来不及,只好提前送给你。这是一架超维极光机甲,哥,她可以变成任何形态。我给她配置了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以及最智能的中枢神经系统。等你和她绑定了,她就是你的专属机甲。你会是最牛的哨兵王!”
“哥,你喜欢吗?”
喜欢……
朱雀拍打着翅膀,自她胳膊上腾飞而起,拖着两条长长的尾翼,在高高的车间上空,绕着梁柱飞舞,叫声清越。
“我这一去唐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总不大放心你,哥。让朱雀替我留在你身边,好好守护你吧。”
哪里有让妹妹守护哥哥的道理?
他搭着楚環的肩,和她一起望着飞旋的朱雀。他揽着她还冒着热汗的脑袋,摁在胸膛上,用力揉了揉。
“如果李承钦那小子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哥。哥会立刻去洛阳,把你接回来。”
“他哪里有那个胆子?”她在他怀里大笑着。
紧闭的卧室门后,一室昏暗,他坐在椅子里,一身酒气,宿醉的头疼如刀绞。朱雀以鸟形站在架上,正侧头听着门外的声音。
“哥,我该走了。”楚環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
“他们说你昨天酒宴上喝多了,起不来……你好好休息……我真该走了,承钦都已经在舰艇上等我了。我……”她叹息,“既有离别之时,就会有再见之日。哥哥,再见。”
他在鸟语声中睁开眼,感受到阳光落在脸颊上的灼热,蒸干了昨夜最后残留的阴冷。
女孩脚步匆匆,一去不返,朱雀也拍着翅膀追着她的背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