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外,任珂纤瘦的背影,笔直而僵硬。
她像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浅绿色的手术服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身上,脚上穿着灰色的洞洞鞋,却只剩下一只。她手上紧紧攥着一只小小的手术帽,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明晰。
“阿珂。”
程等行至她身边,隔着口罩低声唤她名字,待她眼中重新焦距,他伸手,一根根分开她近乎抠出血的手指,十指相扣,取出她手中的手术帽。
“没事的。”
他倾身,将浑身颤抖的姑娘紧紧按在怀里,沉稳的声音唤回她无措的灵魂,“爷爷,会没事的。别怕,我陪你。”
丁成悄悄背过身去,急忙给程等的助理杨昭递了一个眼神。
杨昭会意,快步向外走去,防备着有记者跟拍。
等丁成转回身,程等已拉着任珂并排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眼看两人终于不抱着了,丁成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未喘匀,空旷的走廊里竟多出一道杂乱的脚步声。
丁成刚落下的心再次提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护士手拎着一只灰色洞洞鞋,快步跑来。
眨眼间,已奔至身前。
丁成轻咳一声,忙拦下她,“你好。”
小护士将目光从任珂身上转移到面前人的脸上,懵了一秒,而后瞪大双眼,猛地看向丁成身后,那坐在任珂身边的人,“……等……”
刚叫出一个字,又倏地顿住,不必丁成动手,已径自双手捂住嘴巴,将余下的尖叫全都吞了回去。
仿佛生怕打扰到对方。
见此,丁成还有什么不明白。
以程等这些年居高不下的人气来看,在医院里遇到他的粉丝,实在不是一件新鲜事。
他微微一笑,提醒对方,“请问,你有事吗?”
小护士一怔,果然被提醒,“哦哦”两声,紧张到结巴:“我我我来给任医生送鞋子,她她刚刚跑得急,掉路上了。”
说罢,还将手里的鞋子举高,示意丁成。
丁成点点头,伸手,“好的,谢谢你,给我吧。”
小护士懵懵地递上鞋子,懵懵地看着他,“我,我叫小苑,是等等的十年老粉,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天在这里见过等等的。”
十年老粉。
丁成恍然,难怪对方会在见到他后,就料定程等在附近。
想到这,丁成态度越发真诚,甚至再次伸出手,微弯腰,“谢谢你。”
小苑脸红红地轻握住丁成,摇了摇头,然后飞快跑开。
可是刚拐过走廊,到底心里舍不得,又顿在原地。
好不容易见到自家偶像,说不上话没关系,就是难免想要悄悄地多看他一眼。
就一眼,只想看看他最近好不好。
然而就是这一眼,她竟意外地看到她的偶像,她的男神,她们等等,竟然单膝跪地,在给任医生穿鞋子?
???
!!!!!
小苑一秒捂住嘴,生怕自己被人发现,再次快步跑开。
可……
可她刚刚看到的一幕,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啊啊啊啊啊!
怎么办?
她好像发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好想告诉全世界!
凌晨一点十分,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心外大主任和陆梓楠同时走出来,任珂起身迎上去,目光细碎,声音沙哑,“怎么样?”
陆梓楠和心外大主任对视一眼,前者点点头:“我来说吧,您先休息。”
后者也不推辞,轻叹一声,抬手拍拍任珂的肩头,先行离开。
等到走廊间只剩下他们几人。
“手术很成功。”陆梓楠摘下口罩,“任爷爷脑出血的面积不大,并且送医及时,出血量已基本控制。”
任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知还有后话。
果然。
“但任爷爷患有心脏病多年,又有高血压、高血脂。虽然这次心脏支架手术很成功。”他一顿,继而轻叹,“但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不乐观?”
颤抖的声音几近破碎。
“任珂。”陆梓楠沉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任珂眼前就是一黑。
“阿珂!”
程等慌忙扶她靠在自己肩头,任珂缓过那一阵晕眩,脸上已是惨白一片,她捂住眼,却哭不出来。
“还有多少时间?”
陆梓楠抬眸看向程等,后者同样看着他,他思忖一秒,“平时多注意一些,还有三到五年。”
这已是老人家的极限。
任珂也明白,可心理上却难以接受。
那是她的爷爷,从小把她养大的爷爷。
小时候,爷爷把她背在身上,教她说话认字,陪她玩耍骑马。长大一点,爷爷拉着她的手走街串巷,逢人就夸。
“这是我家珂珂,漂亮吧!可聪明了!”
她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看惯了爷爷为她遮风挡雨,习惯了每次回家都有他等。
她还记得五岁那一年,爷爷亲手为她在小区花园里种了一颗松树。可如今,松树越加挺拔繁茂,她的爷爷,怎么忽然就只剩下不足五年的时间了呢?
任珂终于一点一点弯下腰,好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消息的重量,直至蜷缩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张着嘴,大口吸气,再慢慢吐气,双眼憋得通红,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
七十二小时后,任爷爷顺利从特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
而这期间,爷爷的棋友白爷爷告诉任珂,任爷爷昏倒前,曾接到任珂姑妈的一通电话,并与之发生激烈口角。
随后任爷爷起身时,突然晕倒,他们几个棋友见状后,急忙拨打了急救电话。
白爷爷说得含蓄,任珂却瞬间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姑妈打来电话的意图,不外乎一个“钱”字。
姑妈年轻时长得好,却一门心思喜欢上一个地痞,甚至不惜与之私奔。
几年后,地痞不知所踪,姑妈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B市。
自此,她的每一次到来,甚至打给爷爷的每一通电话,都只有一件事——要钱。
给钱就笑,不给就闹。
之前任爸爸在国内,多少还能管一些,现在任爸爸常年在国外,想来无人压制的姑妈,恐怕是越发无礼了。
看着病床上,浑身被插满导管仪器的老人,任珂紧紧闭了闭眼,心底暗怪自己疏忽。
如果她早一点察觉这件事,爷爷是不是就不会躺在这里。
想到这,她冷静片刻,起身走出病房。
电话铃响到三声,被人接起。
隔着电流,中年妇女的声音透着疏离与防备,有些陌生。“谁呀?”
“是我,任珂。”
电话那头的人似是在回忆般,顿了一秒,才道:“哦,小珂啊,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国啊?”
任珂不答,反问:“爷爷病了,姑妈知道吗?”
“病了?什么病?”姑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话刚说完,又急道:“老爷子病了你找你爸啊,给我说做什么?我可没钱!”
任珂心底一寒,淡声道:“姑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爸妈时常不在家。是姑妈给她买蝴蝶结,给她穿漂亮的小裙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她去公园里玩。
“我以前怎么了?”姑妈厉声打断:“别和我提以前!老爷子病了也别找我,我还要照顾你弟弟呢!你们不是有钱吗?把老爷子送医院,去请护工啊!你不是医生吗?怎么照顾老爷子的?现在想起我了,你……”
“够了!”
“你说什么?”姑妈尖叫道:“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我说你闭嘴!”任珂忍无可忍道:“姑妈,你听好了!今后你要钱,大可以找我爸去,若是再来打扰爷爷,我保证,让你后半辈子一分钱都得不到!”
任珂轻吸一口气,终是说不出狠话,只道:“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利落地挂断电话,也将话筒中传来的谩骂彻底隔绝。
任珂面壁而立,暗自平复心情。
可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心底压不住的火,都清晰的告诉着任珂,她平静不了。
那是爷爷,是她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