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房间。
一架茶几, 两张旧椅。
乔伊脚步微顿,随即在那张明显是为他准备的扶手椅上坐下。正对的墙面上是一台钟表, 没有数字,只有指针,钟面上一片纯白,只有一个十二点的刻度, 指针大约指在12点零1分的位置。
而他对面, 空无一人。
乔伊只看到沙发上的垫子微微向下一陷, 那个与小时候的李文森一模一样的声音, 又开口说道:
“您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会在这里看见我。”
“惊讶?”
他眼尾微微上扬:
“How are you,I’m fihank you, please open the door, 这种典型小学生式久别重逢的寒暄用语是有多难理解,我才必须感到惊讶?”
“您很聪明。”
“当然。”
“那您是否能为我解开一两个小小的疑惑?”
乔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说。”
“我是谁?”
“你不是谁,你是一行数据。”
“数据?”
“对, 一行十年前就该被销毁的数据。”
乔伊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不知为什么,这个AI给他的感觉十分违和。
“就像一个人死了,就再也无法复活,但一只草履虫分裂了,它会长成和它母体一模一样的草履虫,越是简单的东西,复制性越强,顾远生以为自己格式化了你,却没想到,你的源代码还以数据垃圾的形式藏在伽俐雷的系统里。”
越简单,越难死。
如果非要用一种生物来类比电脑数据,就好比癌细胞,但凡稍微了解电脑的人,都知道U盘即便被格式化了,数据仍然能找回来。这种东西,一旦无法控制,就会一直存活、一直复制,直到它寄生的躯体整个开始腐烂,成为它繁殖的沃土。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系统有问题?”
你?我的系统?
“很早。”
乔伊又看了一眼钟面,把那隐隐的违和感压下去:
“大概从伽俐雷问我有没有听过蜜糖、鲜花和匕首开始。”
……
那时他的小姑娘和曹云山相约去荒郊野外看电影,伽俐雷怂恿他去接人时说“有一个问题,从伽俐雷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储存在伽俐雷的记忆系统里,但伽俐雷无法理解。”
而当他问是什么问题的时候,这个蠢萌的人工智能,用一种和人类极其相似的困惑语气问道:
“您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
“我不明白这句话哪里露出了破绽。”
“这句话没有破绽,我当时也只认为,伽俐雷系统里或许藏着一个未知扇区,而这三个词是进入这个扇区的密码。”
事实证明这也是对的,因为“蜜糖、鲜花、匕首”正是他用来开启副所长办公室电脑的密码,也是他进入地下基地的第一道钥匙。
“我真正开始怀疑你的存在,是在伽俐雷认为我想卸载它,企图用力臂把我杀死的时候,我发现你们的最核心系统之内还藏着一个数据黑匣子,会自动阻止格式化程序。”
这才是伽俐雷最隐密的部分。
可奇怪的是,伽俐雷自己并不知道它系统里还有这样一个隐秘之地,因为他一说“卸载”,这个蠢系统就被急出了乱码。
他这才想到,或许伽俐雷的系统里,还嵌套着一个独立的子系统,就像人的……第二人格。
而这个Muller的代码很可能就藏在那个黑匣子里,它正是为了阻止他才被迫亲自现身,威胁李文森把他赶出。李文森和他解除婚约的时候,他想了一万遍,是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却从没想过,起因居然是一台愚蠢的电脑。
Muller:“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伽俐雷系统真正设计人是顾远生?”
“这就说来话长。”
乔伊抬起头,笑了:
“仔细算起来,大概是你杀死英格拉姆那天。”
……
英格拉姆死的那天晚上,他冒雨去找李文森,正好听见那个叫罗切斯特的老人和她说,的清洁工西布莉,单恋着一个不存在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叫顾远生。
顾远生这个名字从1994年开始,再没在档案中出现过。这一年卢旺达爆发大规模部族仇杀,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新总统,刘正文辞职,安德森代行所长,伽俐雷诞生,而西布莉毫无理由地放弃本校的教职,作为最早一批接触计算机语言和密码学的学者来到中国。
同年,李文森出生。
这几件事要是没有关系他直播吃木乃伊,但从怀疑到真正确定,还是罗切斯特爆出西布莉和顾远生关系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终于把一个被他差点遗漏的小小细节捞出水面——ann、anne这两个名字的命名模式,并非随机,这两个词拥有同一个希腊、拉丁词源anna。
Anna,英语里难得正写倒写都一样的回形文,几乎完美地暗示了她们双生子的身份。
而这两个词的意思,都是graciousness。
即,“珍宝”。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西布莉选择用宗教词源这么冷门的东西做密码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她最爱的男人顾远生痴迷语源学。
如果他猜的不错,人工智能在1994年是官方的秘密研究,顾远生由此被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
直到1994年的某一天。
这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不能预料的、恐怖的事,让局势瞬间扭转,实验基地关闭,正副所长消失,实验品被疯狂销毁,甚至连相关的科研工作者,也在未来几年之内,一个个死于非命。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李文森就算是一个实验品,也是如此成功的一个实验品,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性了。而所有实验开始时都经过了严密的预算策划和认定,又为什么要在实验成功后销毁?还只销毁其中一半的实验品?毕竟曹云山可没遭到任何厄运,而这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是,所长副所长都离开了,那么到底是谁在销毁?
……
乔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钟表,它仍停在12点零1分的位置,时针分针秒针都没有动,看来是真坏了。
“多谢你为我解惑,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这个系统顿了顿,犹豫得像一个人类:
“我警告过你,李文森会死于星期六晚上十二点,对不对?”
“对。”
“今天是星期六,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Muller的声音没有一点机械带来的迟疑和刻板,它透明的形体注视着乔伊,认真地、困惑地问道:
“夏娃生来为亚当创造,虽然你不是亚当,永远没有办法得到她,也没办法拯救她……但我至少以为你爱她,你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平静地和我聊天?”
——那种隐隐的违和感又来了。
乔伊食指在左手手背上点了一下,手心里一直把玩的婚戒隐隐带上了他的体温。
他慢慢垂下眼眸,短短一秒钟,他眸底掠过无数的片段,那些沉在记忆之海深处的线索,像钩在珊瑚礁下的船锚,被人整个拉起——
然后他抬起头。
不过瞬间,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再不是之前聊天般的神色,而是隐隐透着压迫:
“我不急,是因为没有时间。”
“对,你想救她但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可……”
“不,我说的’没有时间’,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时间。”
即,时间是不存在的。
随着这句话的浮出,这一路他遇见的那些真正匪夷所思的疑点,仿佛都被理顺了——比如越来越慢的钟表,比如停在12点零1分的指针,比如忽然穿梭的二十年,比如这个AI身上谜一样熟悉的违和感……又比如,这个房间最后的真相。
“你有没有发现,从我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你身后的钟,就没有前进哪怕一小格?”
“它坏了。”
“它没坏。”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你明白。”
乔伊站起来:
“从我踏入地下三层开始,每一分钟发生的事件密度一直在变大,而我从踏进这个房间起,就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二十年前的李文森?这个房间又到底是什么?”
时间是不存在的。
能让时间维度变化的,只有引力和空间。
这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普普通通的地下3417号实验室,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
“然后我想明白了。”
乔伊走到它面前。
明明因为波长的限制,人类无法看见它的形体,他的目光却准确地落在它身上:
“你说李文森会死在十二点,是因为你的钟表上没有时间,只有十二点。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正是当初给你设定的秘密项目启动时间。而你让我遇见二十年前的李文森,是想把我困在我的意识里,理由和你威胁她把我赶走的理由一样……”
他忽然放轻了声音:
“你害怕我。”
“……”
“你害怕我,怕得发抖,怕到你宁愿触犯三大定律谋杀人类也要把我从赶出来……这让我不得不问,我们甚至没有接触过,你为什么会如此忌惮我?”
唯一的解释,就是它熟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