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上帝’?”
“造人者,即是上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帮忙培养了一下李文森和那个数学家的胚胎,就可以自称上帝?”
乔伊试图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身为一个历史学家,我负责任地说,宗教只是人类无知导致的盲目,不是□□一个人就能自称上帝的,何况你只是工具……甚至连工具都谈不上,你只是一行数据。”
“电脑是一行数据,难道人类就不是一行数据?你们的DNA不是数据?你们的语言不是数据?”
它冰冷的电子眼望着他,如同望着蝼蚁:
“你已经猜到她的结局了,不是么?你救不了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你明白,不然你的脸色不会这样苍白,你的手指不会这样发抖。你已经猜到她是个怎样畸形的存在——你潜意识早就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太害怕了,你就要失去她了。”
“……”
“你猜的没错,CCRN秘密项目和CCRN毫无关系,相反,CCRN当年知道内情的每一个人,都拼了命地想关闭这个项目……关闭我。”
它微微笑了起来:
“因为创造李文森的,不是顾远生,不是刘正文……是我。”
……
造人者,即为上帝。
它就是上帝。
所以当年所有相关的科研人员才会无一幸存。
因为他们不是帮凶,他们是受害者。
CCRN没有秘密项目,CCRN只有“创生”,一个早起试管胚胎的研究,完全合法。刘正文用自己的干细胞培养出了一个小男孩,后来这个小男孩叫曹云山,顾远生用自己死去恋人的细胞培养出了一个女婴,后来这个女婴叫安妮。
顾远生创造它,最初的目的只是辅助这个研究。
可它学东西太快了。
一个普通人类人要花费十年才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它只要零点一秒,就能导入所有数据。
一个人要花费一辈子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可所有的物理知识已经储存在它的核心元件里。
DNA碱基序列如此复杂,人类根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排列组合,可它可以,它只是不会创造,一旦它突破了这个局限,就没有人能追上它的步伐。它是CCRN□□项目的数据库,它了解”创生“的所有流程,它有强大的计算能力,甚至不用借助任何自然人的生殖细胞,只以自然人女婴安妮的DNA顺序为基础,就自己排列出了一组全新的碱基序列。
它创造了一个小女孩。
没错,不是培养,是创造。
所有人都想错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房间的存在误导了。
它最成功的作品,CCRN最大的秘密,不是所谓的五维空间,而是她。
她就是“夏娃”。
这个小女孩,她和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基因关系,她完全靠数据计算排列获得,在培养皿中长大。她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没有血缘,是诞生于零维空间的全新物种。
尽管身体、面貌没有差异,可她大脑感知时间的方式,与普通人类截然不同。
这个小女孩,她能看到未来。
……
“知道微观宇宙理论么?小小的微观三维粒子可以高维度展开成一个更大的空间,甚至展开成一个宇宙,你的推测的确是对的,可惜李文森不相信你。以地球上现存的粒子加速器没办法创造出黑洞,我只是小小实践了一下你们的微观宇宙理论,造了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小房间。”
电脑的空间没有维度,以至于它可以创造任何维度。
它轻声说:
“你知道吗?小时候,无论我怎么使她饥饿,她都不会哭,因为她潜意识知道自己会饿多久,我对她测试电击,这很疼,我才意识到她在不知道’电’是什么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电流的恐惧……她出生的第一秒,就已经预知了她的一生。”
她对时间的感知,是她的天赋。
可惜这天赋,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丧失。
她慢慢忘记自己一岁之前脑海里预知的东西。她终于成为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
乔伊抬起眼眸,那双向来冰冷如无机质般的眸子,此刻正翻起千层波浪,星辰大海之间汹涌地卷起漩涡。
他低低地、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电击她?”
“为什么不能?她只是我创造出的实验品。你在实验室里难道不曾解剖过裸鼠?人类的癌细胞实验可都在它们身上进行,都是进化了三十亿年的生物,没有谁比谁高等,难道它们就不会痛,不会饿,不会恐惧?”
它笑了起来,声音与小时候的李文森如出一辙:
“乔伊,你很聪明,非常聪明,你认出了我真正的身份,你差一点就毁掉了我……可惜你还是来迟了,来迟了十年。”
……
“因为还有一分钟,她就要死了。”
……
仿佛一个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乔伊站在那里,望着指针,四面没有光,没有风,没有时间。
只有它的声音,一句一句,把这荒诞的、可怕的事实在他面前解剖开来,一点点验证他最不想验证的推理,剜去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同一时刻,他面前那个一直停滞不动的时钟,忽然“咔哒”一声疯狂地转动起来,它原本停在十二点零一分,此刻以倒叙的形式,飞快地向十二点靠拢。
“你知道吗?你的小女孩,她能看到未来。”
它嗓音中带着小李文森特有的软糯,甜蜜又怜悯: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梦游时是不是曾经和你说过,她已经死了,死在大海?”
……
——我已经死了。
——我在寻找一片大海。
……
那是一年前。
他的小姑娘李文森刚从地下冰库爆炸案中逃生,他半夜把她抱起来拍X光片,半坐在她床边,手慢慢地顺着她杂乱的长发,半晌没有忍住,又俯身非常轻、非常轻地吻住她的嘴角。
生怕让她惊醒。
她的脑电波明明显示她在深度眼动睡眠期间,可她却如似睡非睡、半梦半醒地说:
“我在找一个人。”
“谁?”
“凶手。”
“什么凶手?”
“杀死我的凶手。”
“可你还活着。”
他以为她烧傻了,轻声诱哄道:
“既然你活着,又怎么可能已经被人杀死呢?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
“我没有活着,我已经死了。”
她明明沉在睡梦中,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那样清醒,如冬天覆盖白雪的皑皑山峰,又在雪下露出一点黑色的腐烂的枝叶,让人毛骨悚然:
“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久了。”
*
11点59分。
李文森抬头望着她小时候画的壁画,周身如沉在深海。人群大海,星空河流,黑暗遮蔽了视线,模糊了边界,那星空仿佛真的浩瀚无垠,要从天空中垂落下来。
她找到“钥匙”了。
“那太好了。”
如果有眼泪,伽俐雷此刻一定激动得一脸泪水:
“伽俐雷已经尝试了十年,就是没办法把密码从您的壁画里剖离出来,要停止CCRN的秘密项目,只要把密码告诉伽俐雷就行。”
李文森却没有说话。
她仍望着那浩繁的星空,好一会儿,她转过身,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伽俐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Fortran?”
Fortran。
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计算机高级语言,英文“FormulaTranslation”的缩写,意为“公式翻译”,在C++程序大行其道的线下,它是最接近人类自然语言的电脑语言。
“伽俐雷知道定义,但是伽俐雷没办法破译这种语言写就的程序,这种早期计算机语言太过繁琐,循环时容易出错,伽俐雷的源代码是用C++语言写的。”
“对,你看不懂Fortran。”
可这墙上留下的密码,却是用最原始的Fortran代码写就。
她记得非常清楚,一年半前乔伊黑伽俐雷系统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接触到各种代码的写法。
而小时候的她,却能用Fortran代码把她最大的秘密,藏在她的“世界”里……甚至她还写出了一个,当时的她绝不可能认识的人的名字。
李文森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她半边脸颊,她苍白的嘴唇上沾着一点胭脂,漆黑的夜里像一抹嫣红的血。
她的大脑好像出了差错。
现实与纷杂的记忆交错不清,真实与幻觉的藩篱混成一团。
她抬起头,又看向墙壁上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