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家挺好的,就是普通人家,我还有个姐姐已经工作了。”大概是不想触及倪澈的痛处,童潜也不愿多谈自己的家庭,随即又跟倪澈聊了聊美国的大学生活。
他心里却一直在分神地猜想,究竟她成长的环境里会有什么样的杂质呢?她被疾病束缚的童年里也是这样孤孤单单没人陪伴吗?
他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一眼就看穿她拙于照顾自己,甚至对吃饭喘气这种基本生存问题都不上心,男人初成的保护欲仿佛瞬间就被激活了。
“等会儿我可以送你回家吗?”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话,被骑士精神怂恿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图书馆看会书,或者去打场篮球。”
倪澈起身结账,却被童潜抢先了一步,“这里刷卡的,但只刷校园一卡通,我是男的,吃个饭怎么还能让女孩子付钱。”
走出餐厅,迎面遇上几个抱着篮球浑身热汗的男生支楞巴翘地冲这边打招呼,看到童潜跟个女孩儿一起,脸上都挂出揶揄的笑,有的还在擦身而过之后荒腔走板地吹起了口哨。
“他们就爱开玩笑,你别介意。”小孩儿的脸先红上了,红得倪澈也想跟着笑。
路边停了辆钛灰色标致308,倪澈微微一怔。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就留意到这辆车停在院门口的临时停车位,自从修车店老板娘提到这个车型,她便自动生成“视网膜效应”,眼球将周围的这类车全部过滤出来高亮显示。
校园里不允许外部车辆乱入,更不能随意停靠,但假公济私的警察可以除外。
童潜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天都黑了。”
“嗯?你说什么?”倪澈转过头,一脸左耳进右耳出的茫然。
童潜气馁,好容易提起来的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问一次可就真是第三遍了,如果对方说不用,他感觉自己真的能当场被怼个窟窿。
倪澈像是回过神儿来,“哦,那个……我今晚坐公交车回去。”
童潜直接跟着她往公交站走过去,她也没拒绝,像是根本没觉得有人送她回家是个什么要紧事儿。
这会儿过了晚高峰,路上通畅,车里人也不多,靠窗座位有人下车,童潜让倪澈坐过去,自己搭着栏杆站在她身边。倪澈一直扭着头看窗外,也不跟童潜说话,弄得他不像是护花使者,倒像个恰好顺道儿的路人甲。
公交车里开着灯,倪澈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往外寻那辆车的影子,只好把头靠在窗户上闭了眼睛在脑海里捏出一个记忆中的景澄来。
那是一个寒门贵子的景澄,只有和倪澈一起出门的时候才舍得打车。有次两人看完电影出来,她非要跟他一起坐公交车,景澄就站在她座位旁边,路程太长,她就那样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倪澈,回家再睡,你这样等会下了车吹风会感冒。”童潜俯身拍她的肩膀,以为她睡着了。
倪澈激灵一下怔醒过来,拢了拢头发坐直身体,“我真是吃太饱了……”活活撑出一场黄粱大梦来。
信号灯变绿,车子喘着粗气继续一路向北。
仰着脖子接了满眼睛沙子的景澄一脚油门将景良辰的爱车踩出个最高加速记录来,企图用速度甩掉刚刚想掏出手铐将那小屁孩儿拷在扶栏上的念头。
☆、我有药(01)
景澄这一路都在骂自己有病,看见路口禁止掉头的标志才能稍微松一口气,天人交战到心力憔悴,最终还是一狠心甩掉了磨磨唧唧的公交车,提前一步堵在倪澈家的小区门口。
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变态的跟踪狂。
不是确认她还活着就能安心了吗,不是此生不见就一别两宽了吗?
干嘛还非要纠结她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堵了他的车,可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需要他帮忙完成?欠了她七年的那个解释她还想要吗?
景澄,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恨你入骨的那条疯狗就快闻着味儿追过来了,你现在比个不定时炸/弹也安全不到哪儿去,还晃在她身边是想让她再陪你死一次吗?
一波波想法打着退堂鼓疯狂袭来,他像个风中死士般岿然不动地扛在原地,前两次都太过匆忙,他想再仔细看看活生生的倪澈站在她面前。
不远处的公交车缓缓进站,两道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景澄在视网膜上自动滤掉了那个毛还没长齐就想保护别人的小毛孩子,眼看着倪澈一点点走近。
不对,太近了,她没进小区,直接朝他的车子走过来,正隔着风挡玻璃盯着他看。穿了马甲还是给人认出来了,实在有点儿尴尬。
倪澈探身敲了敲车窗,景澄也不好意思继续装蒜,只得开门下车,不知往哪儿放的两手自动自觉地收进口袋里。他穿了件贴身的白色T恤,外面罩着质地轻薄的黑色夹克,敞开的领口里锁骨隐现。
时光总是对男人格外宽容,七年前他阳光清隽像个邻家大男孩,如今时过境迁也并未添染太多岁月痕迹,反而更加英挺卓然,沉淀出淬炼之后的沉敛恬淡。
景澄有一双如画的眉目,大而黑的瞳仁里清澈如溪,鼻梁挺直,他会心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至今都让倪澈难忘。如果这个人不做警察,凭他三年如一日骗死群鬼的精湛演技,倪澈觉得他都该拿到奥斯卡影帝了。
“景Sir,是来讨债的么?”倪澈看着他的眼睛问,旁边还戳着个不明所以的无辜小孩儿。
景澄下意识朝修车店瞟了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我是来还债的。”
毫无存在感的童潜听了一耳朵没头没尾的对白,隐约感觉到自己有些多余,又担心留倪澈一个人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很不放心,于是去留不定地踩着鞋底无聊地蹭了蹭地面。
却没想到这砂石摩擦声在夜色中异常突兀,引得四道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童潜登时尴尬成一根挺拔的小白杨。
“介绍下,这是我同事,童潜。”倪澈又转向景澄,“这是我的前前任男朋友,景警官。”
一个“前前任”成功惊呆了两个彼此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
童潜心想,这表示倪澈还有前任和现任?他自己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呢,她就已经千帆阅尽了?哈佛医学院的课程这么轻松么?
景澄想的却是,她同事?那说明面前这个小孩儿并不是什么前任或者现任,大概还奋斗在想把他变成前前前任的道路上呢吧?横是这七年她不仅没死,还活得挺精彩。
俩人不冷不热地互相点了个头,倪澈觉得累及无辜实在太不厚道,便对童潜说,“今晚谢谢你,你先回去吧,明天的手术排期我转你邮箱了,有空可以先看看。”
童潜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景澄,拿不准他是不是跑来对倪澈死缠烂打的,于是实实在在地提了个关键性问题,“你真是警察?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如果是,应该不会乱来的吧。
事实证明,学霸也是会偶尔脑抽的。
景澄眉峰一扬,差点儿给他气笑了,他这会儿可没在用警察的身份执行公务,就算是跟前女友说几句话,用得着一个外人来搞资质审查吗。
再说从来都是他们查别人,还头一次有好市民主动质询他的身份真伪,脑袋这么不好使的一个小孩儿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是不表现过了头了。
他没答话,配合地伸手向后去摸口袋,从腰间勾出一副锃亮的手铐晃在童潜的面前。眼神似乎在说,信吗,不信拷你回局里证明给你看。
倪澈觉得他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一把拉回景澄举着手铐的胳膊,重重推回他怀里。冷硬的金属环甩在他胸膛上,砸得有点儿疼,像是白日梦的时候被人掐了一下,疼得很真实。
她回手拍了拍童潜的胳膊,安慰小孩儿似的,“放心,你先回去,等会儿没车了。”
任是他再瞎也能感觉出来这两个人关系不寻常,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地在这充英雄丢人现眼,童潜堵着一口气,用力地耸了下背包的肩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澄倚靠在车子上,等着倪澈开口,打他、骂他或者跟他要命、要解释都行,却没想到目送走那个气鼓鼓的小孩儿,倪澈也转身走了。
他现在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腿,想都没想就迈步跟了上去,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区里那条漆黑坑洼的小路上,敲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路灯没一个全乎的,连醉鬼们都懒得过来练飞瓶绝技了,夜幕安静得骇人。
倪澈突然转身,这回景澄反应迅速地刹住了车,没跟她撞上。
不过距离也足够近了,他得用尽力气克制着才能忍住将她搂进怀里仔细看看的冲动。真的是她,还真的没死,看了三遍了,这下应该信了吧。
“跟着我干嘛?真想还债吗?你可别后悔!”倪澈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他的衣领,感觉这种布料应该不容易出褶儿,她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捏出皱纹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铁石心肠,“知道你欠我什么吗?你还得起吗?”
景澄的目光罩在她脸上,眼波比月色更柔和,一点也没有杨白劳面对黄世仁的恐慌,唯有胸口不安地起伏着,“我欠你一条命,你想让我怎么还?”
不赖账就好说,倪澈勾起嘴角,“只一条命吗?七年来我都不收利息的吗?”
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了景澄的脖子,踮起脚尖探身在他右侧脖颈上用力咬了下去。这一咬带着锋利的恨意,她像只月圆之夜出门猎食的吸血鬼,饥饿凶残,直至嘴角泛起腥甜。
景澄脊背一僵,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痛意,还是这阔别已久的拥抱,身侧的双手成拳,指甲掘进了掌心。他很想伸手抱抱她,又莫名想起了自己“前前男友”的身份,都已经卸任两届了,还有安慰她的资格吗。
“景澄,我要你像我当初爱你那样爱上我,爱到能毫不犹豫地为我去死。”
她歪着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齿画杰作,这个位置,再高的领子也盖不住,“准备好还债了吗?那就赶紧去跟你那个娇滴滴的女朋友分个手,别让我再吓哭她。”
倪澈松开手臂站定,仰着脸看向景澄,“以后别偷偷摸摸跟着我,想接我下班的话就到门诊楼下面等。”
她刚转身,手臂就被景澄用力捉住,“倪澈,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在美国的前男友跑了,我回来找人的,你们警察能帮忙吗?”
景澄不想听她在这漫不经心地胡掰瞎扯,“走了就别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下个月倪焰就刑满释放了,我不想你被他找麻烦。”
“我不回来怎么找你讨债?你现在是正义之师,又这么能打,连崇安都不是你的对手了,还怕一个倪焰吗?”她扭着胳膊,想挣脱他的钳制。
“我怕他伤害你。”景澄将她拉近自己,停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从语气到眼神都是毫不掺假的认真。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攘外必先安内,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加可恨。倪澈心口一痛,脸上却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好像他更恨的是你吧。”
“所以他会放过你吗?听我的话,回美国吧,我欠你的,只要我有的你尽管拿走,这个月之内就回去,以后都别再回来。”
倪澈将怀里的电水壶往景澄手里一推,“我要你的心,拿到了,我就回去。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吗?”
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一左一右,一路仍是无言。
走进楼道的时候,景澄在她身后点亮了手电筒,光圈刚好落在她脚下向前一步的地方,默默陪着她爬上六楼,然后将手里的水壶和迷你手电筒一并塞给她。
“进去吧。”他自己却还钉在原地。
倪澈拧开门,见他还没转身,“所以,你站在这儿,是想让我请你进去坐坐吗?”
“也可以。”这个前前男友倒是不见外。不听使唤的不仅是腿,还有嘴。
倪澈让他进了门,直接拆开办卡赠送的电水壶的包装盒,将壶提进厨房烧热水。
景澄站在屋子中间,觉得四面墙都近得有些迫人,太简陋了,连个空调都没有。这种地方她都硬是住了进来,之前的七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委屈?崇安那个笨蛋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找来了也没能把她带走,崇家人真打算扔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了吗?
他转进厨房,看着倪澈背对着自己开着水龙头仔细地刷洗水壶。平常人家东西最多最杂的地方就数厨房了,她的这间倒好,空得骇人,一眼扫过去连锅都没看见一只。想来这么久大概也没学会做饭,光靠吃苦活过来的吧。
倪澈接了水,将壶坐在底座上。一只百足虫大摇大摆地从流理台上漫步而过,朝着倪澈倏倏爬了过去。景澄知道倪澈最怕这种触感的虫子,挪了两步站在她身后,摆好姿势迎接她尖叫后转身抱住自己。
没曾想倪澈不紧不慢地抽出一张纸巾,回手稳稳地按在那具让人脊背发麻的节肢动物身体上,景澄甚至清晰地听到了小虫子皮囊破裂的脆响。倪澈就着纸巾捏起虫子的尸体,将沾在台子上的汁水蹭了蹭,抬手丢进垃圾桶里。
即便倪澈用枪指着他,他也未曾真的害怕过,却在看到她从容地捏死一只虫子的时候背脊泛起一片凉意,他再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眼前还是当初那个柔弱敏感的小女孩,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寻找他的庇护。
从前的倪澈赖以存在的世界坍塌了,也许她的心也在那一枪之后就死了,她想要活下去,只能把自己改变成另外的模样,那个慧黠可爱的小姑娘大概再也回不来了。这么一想,他的胸口便像刚刚碎过大石一般闷痛起来。
倪澈将烧开的水倒进唯一一只杯子里,虚握在手心当暖宝宝用,“参观够了吗?不会是想让我留宿你吧?”
景澄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忽地伸手握住倪澈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那杯刚刚滚开过的热水在惯性作用下悉数顺着他的衣领浇了下去。
他也不管自己一肩膀灼痛的皮肉,用力将倪澈按在胸口上,“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不许你这样——”
☆、我有药(02)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难道要对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孤单害怕,求你留下来陪我吗?
倪澈听着耳畔刻意放轻的哽咽呼吸,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任何有意刻薄的话、假意洒脱的话、曲意转圜的话都吐不出来,只能任凭对方用如鼓的心跳重重地擂在她耳畔。
转瞬,这心跳连成的鼓点竟有了旋律,一首《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经典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悠然唱响在寂静局促的房间里。景Sir的拥抱如此不同凡响,居然自带BGM。
倪澈瞬间被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嗓音拉回到旧时光里,那是她第二次遇见景澄,彼时他一个人坐在鲸市理工大学图书馆前面那片绿荫如铺的草坪上看书,耳朵上戴着耳机,膝盖上放着一本英文版世界经典影视博览。
当时倪澈还是鲸理工附中高一的学生,隔壁理工大的图书馆逢周末对附中高中部的学生开放,两个星期前,就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倪澈突发了哮喘,掏药的时候不小心将药瓶掉下了台阶,恰逢景澄和他一个朋友从旁经过,捡起她的药盒跑上台阶救了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