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牙齿打颤,说话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三伏天里,通体寒凉。
童潜显然很不放心,脸上还带着刚刚突然听见那串恶毒诅咒的余怒。
崇安将倪澈揽在身侧,裹着她朝外走去,“别往心里去,她魔障好多年了,回光返照,胡言乱语。”
“她没有亲人了,后事我们来弄吧,要不要让她跟大哥……”
崇安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些我来办,你别操心了。”
韩如丹已经带着崇新去车里等了,幸好刚刚那段话没有被崇新听见,倪澈已然觉得是大安慰。她坐进大切诺基的后排,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小姑姑,你冷吗?爸爸,把空调开小一点。”崇新显然没将刚刚的一段插曲太放在心上,又恢复了活泼的孩童天性。
倪澈被崇安夫妇带回了四合院,韩如丹特意找了间远离供奉父母哥哥们的小屋给她休息。倪澈也不是真冷,就是禁不住微微打着寒颤,韩如丹给她煮了面,被崇新连哄带磨才勉强吃了半碗。
浑浑噩噩挨到晚饭光景,韩如丹让人从前院送了几样招牌菜过来,四个人刚要开饭,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崇安搁下筷子出去开门,看见来人先是一怔,脸色顷刻阴沉下来,继而门板又被他大力拍了回去,就在震耳欲聋的咣当一响将来之前,来人抬手推住了只差寸许就关合的大门。
崇安回身四下一扫,捡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拎在手里,又转身回去。
倪澈和韩如丹也都透过厅堂的窗户看过来,大门被推开,提着若干购物袋一脚迈进院子的人,是景澄。
崇安举着木棒直指景澄那张帅得让他火大的脸,若不是身后还有儿子看着,而且今天倪澈受了不小的刺激,他这一棒早就落下去了,不知死活的玩意,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趁我还没反悔,快滚!”崇安低喝一声,木棒重重抵在景澄的肩窝上。
倪澈从屋子里跑出来,跻身隔开景澄,“你先走,来这儿做什么?!”
景澄盯着她的脸看着,目光小心翼翼的,好像眼前是个有裂纹的瓷器,哪一眼深了就会碎裂,“来跟你说句话。”
韩如丹也疾步跟了出来,压下崇安手里的木棒,“干什么呢,别吓着孩子。”
崇安闷哼一声,木棒当啷一声掼在地上,转身往屋里走,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韩如丹大概也猜出来人的身份,没说什么,跟着崇安返回屋里。她没经历过崇家当年那场纷乱,打小又在本分家庭中长大,你让她同情毒/贩去恨警察,这事儿她不太恨得来,可又没法对婆家的仇人以礼相待,是以全然没什么立场可言。
“叫你小姑进来吃饭!”
崇新接到老爸的指示,小小的身影闪出门缝,扒在门框上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小姑,来吃饭了。”
倪澈接过景澄手里的购物袋,这些都是她买的礼物,落在了瞿美景的车里。既然景澄带过来了,想来是知道了内内的事情。
“过来,”她朝崇新摆手,从袋子里拿出个大纸盒,“给你的,喜欢吗?”
崇新回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溜出来,蹭到倪澈面前,盯着那架声光玩具狙/击枪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喜欢!谢谢小姑!”
“把这些拿进去,是小姑姑送给你和妈妈的礼物。”倪澈揉揉崇新的小脑袋瓜,“下次小姑姑再来看你。”
从崇家出来,倪澈问他,“你刚想跟我说什么话?”
“我就想告诉你,还有我在,你今天听到的那些话就都不会是真的……”
***
“她是倪澈什么人?!”
童潜和瞿美景异口同声地问了对方同一个问题,两人俱是一怔,随即都失落地闭上了嘴。
“真是太恶毒了!”瞿美景恨恨地拍了下垂在身旁的挎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多大的仇恨啊?!”
虽然对倪澈的事情她听闻了不少,但对崇家的人和事她了解不多,面孔就更是一张也不认识,难免一头雾水。
“那你又是倪澈什么人?”童潜转头看向瞿美景,忽然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她是我未来嫂子。”
听到嫂子两个字,童潜突然想起不久前院门口那个险些蹭到他的冒失女司机,不屑地哼了一声。
瞿美景本来烦着,被他没来由这一哼,登时就冒火了,“喂!你干嘛跟着我?!工作很闲吗?”
童潜更是火大,“谁要跟着你?要不是倪老师让我出来送送你,我会跟着你?!”
瞿美景眉眼一抬,“你是倪澈的学生吗?那就是晚辈咯,懂礼貌知道吗?不送!”
“呵,阿姨慢走!”
“你!”
***
“拉首曲子来听听。”倪澈指了指景澄家里的那把小提琴,猜想他大概学艺不精不太好意思炫技,所以之前才会诬陷这琴是景良辰的。
景澄这回倒是没推辞,摘下琴熟练地摆好姿势,也没什么试音之类的准备动作,一曲斯卡布罗集市信手拈来,曲风婉转,技艺娴熟,加上他在夜幕下倾情垂眸的俊美侧颜,登时把酝酿好情绪看笑话的倪澈给震呆了。
景良辰这人究竟有没有谱儿了?哪儿来的魔音穿耳、申请换寝那些黑历史?这要是当年景澄在校园里樱树下,迎着徐来清风和落英缤纷来这么一曲,少女心酥成什么样且不说了,估计直男都能给他掰弯一片。
“你……练了多久?”
“五六年吧。”景澄回身挂好琴。
“我是说这首曲子,练了多久?”
“我没练过别的曲子。”
倪澈:“……”
他没顾上探究倪澈的脸上究竟是种什么表情,拿过手边狂震不止的电话接听。
“TAC-338高仿,直线射程1500米,玻璃上的那个弹痕大概再用高跟鞋刨几下就能透……景澄,我现在站在空调出风口下面都挡不住往外冒的冷汗,太他妈吓人了!”
景良辰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那栋旧楼附近监控基本都废了,正在扩大范围排查,对方很专业,程局的意思是你这几天先不要出门,配枪在身边吧?”
“嗯。”景澄不露痕迹地扫了倪澈一眼,“我这里问题不大。看情形不是这边人,出入境的方向可以跟一下,生意没做成大概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先按着时间符合的摸一遍。”
他在警校期间接受过狙击手的专业训练,对相关的枪械十分了解。全国尤其鲸市,对大杀伤力的武/器/枪/械管控严格,这种带着纯正洋血统的就更加鲜见,能用到这种改装货的基本可以断定不是本土杀手,跨境买凶,是最大的可能。
千里迢迢买凶,无非是希望事成走人、银货两讫、死无对证,但洋杀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人吃马嚼,想必价格不菲,看来买主是个不差钱的,而且目的明确,置他于必死之地。
景澄心里清楚,程局长这辈子得罪的人当真是数不太清楚,但这些人里明知道他儿子是景澄的大概不足一成,而这一成里尚有战斗力,且坚信父债子偿放任他爹活得好好的却专门来报复他的神经病,大概就少之又少。所以,买主应该是他自己结下梁子的人。
景澄的视线温柔地从倪澈头顶扫过,往前数个几十天,他还一直以为这世上最恨他的人是倪澈,现在呢,要是能跟她一起关禁闭好像再好不过。
他不愿多说,匆匆敷衍掉景良辰,怕倪澈听出端倪。
这事儿越想越像倪焰做的,如果真是他,景澄反而放心些。他再浑,也不过是打倪澈个耳光出出气,不至于真的把这个表妹怎么着。
当然,那一耳光,他肯定会找机会帮倪澈加倍狠狠打回去。
倪澈在他这里过夜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就这个位数的几个晚上,也足够她见识景澄跟他那些电脑设备有多亲密,常常搞到后半夜她眯一觉了他还没收工。
倪澈对代码的熟悉程度还不如鲸市地图,对着满屏乱蹦的字符根本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这样僵坐一个晚上对身体指定是没什么好处,便溜达到他身后想帮他捏背。
她将一双手压在景澄那副精壮挺拔的肩膀上,尽管不是第一次触碰,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嘘了个流氓哨。如此坚骨薄肉、肌肤紧弹的手感一路沿着指尖传到心头,拨得人心弦乱颤。
越是向下,他劲瘦的腰身收得越窄,腰间和侧腹的肌群微微绷着,流畅的线条引诱着她一双手往他腰间环过去。
倪澈手劲儿不够大,按得又心不在焉,沿着脊背上下还没走完两个来回,被按摩的那位先是心猿意马地坐不住了。
“呃——”景澄喉间滑出的这声闷哼带着几分隐忍和欲求,她的双手小电棒似的在他背上带出一串串电流,击得他通身渐渐麻痹,小腹腾起的一团烈火肆虐地烧着每条筋骨,工作的心思溃散千里。
温柔乡,英雄冢,死就死吧。“你招惹我的。”
“就招惹你!”倪澈稍一用力,扯得景澄随着转椅转了小半圈与她面面相对,她抬起一脚踩在他两腿中间,做了个挑衅的眼神,堵抢眼的脚丫子又作死地往他大腿下面拱了拱。
被她这一闹,景澄感觉自己喘气儿的节奏都走调了,血气直冲头顶,烧得脖颈像一根散热管,声音都跟着喑哑了些,“那就,来吧。”
他右手一圈拢在她的大腿上,随着起身的姿势一提,跟抱小孩儿似的轻松就将倪澈单手给托了起来,几步走到床边,咻地将她掀在软弹的床垫上。
倪澈翻了个身,想从另一侧翻下床逃走,突然脚腕被一只手拉住。她怕那只手使力将她往回拖,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想拉住点什么,手指便勾住了另一侧床头柜抽屉的拉环。
景澄哪里舍得拖她,她却已经将那抽屉给拉了开,入目赫然是一把黢黑的手/枪。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6)
倪澈动作一滞,景澄便立即反应过来,抬脚跃上床,挡住了倪澈的视线,反手将抽屉推了回去。
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见到真家伙,难免心惊胆寒,何况倪澈还曾被枪伤过,是以满脸受惊的表情。
“吓到你了?我是警察,配枪也是常有的事儿,下次不放这里了——”他拉着倪澈坐起来,单膝跪在床上握着她的两手。
倪澈的确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害怕枪,而是Leon对她说的话从另一个侧面得到了印证。他有危险,不然怎么会随身配枪,真当自己是法盲吗,全中国的警察要是都在下班后拎着枪回家搂在枕边睡觉,世界还不乱套了。
她不吭声,景澄心里就更没底,连通身烧起来的火气都生生给冷却下去了。
他将她往怀里一拉,哄小孩的姿势抱着,下颌蹭在她额角,慌不择路地变换话题,“那小孩儿就是……”
“崇新,他叫崇新。”倪澈明知是倪焰搞鬼,心里气得想炸,也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她没有证据,何况这事儿是倪浚告诉她的,就算通风报信可以捕风捉影,她能让倪浚这个风影被捕捉到吗?
“他长得像你。”景澄有意引开话题,但这个话题显然也不太好,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倪澈配合地应着,“那是,我比他妈妈更好看一点。”既然内内临死前都不忘狠狠咒她,她也没必要刻意表示什么友好。
“他是,蒋芮芮和你大哥的儿子?”当年内内被检查出身孕,却对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字不提,谁也猜不出她究竟想什么,不希望孩子知道他的父母是毒/贩?还是怨这孩子阻了自己对倪泽生随死殉的念头?
倪澈乍一听见内内的大名,颇有些不适应,她记得内内说过,遇到倪泽,她便再不是草芥一样的贱命。不想她的姓名里居然一水儿的草头,难道“内内”这个奇怪的小名儿就是摘了草帽的“芮芮”演变来的?
倪澈点点头,“他很好,比我们都要好,崇家有他一个也足够了。”
景澄想到崇家这一脉,仅剩个小小孩儿是倪澈唯一的骨肉至亲,就更不是滋味儿,“将来你也可以有崇家的血脉,两个三个四个的……”
“我?”倪澈仰起头听笑话似的地看着他,“就算我有小孩也不姓崇吧。”
“那就姓景,姓程?也可以姓倪,姓崇……或者每人一个姓,多热闹。”景澄掰着手指头算给她看,最终翘着四指在她眼前晃。
这是在暗示她,他想和她生孩子?倪澈的眼睫垂下来,藏在暗影里的眸子愈发漆黑。
怎么可能?难道以后告诉小朋友,你的外公和舅舅是祸害人间的大魔头,就因为你那傻破天际的妈妈,被你神勇无敌的爸爸给一锅端了?这种身世实在让人崩溃,倪澈想都不敢想象。
景澄以为她听到小孩的话题,联想到了内内诅咒她孤独终老,是以才突然情绪低落,“别乱想,内内讨厌你也不奇怪,当年你不是也故意吃了她买的芒果蛋糕害她被全家人误会。你那次,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倪澈坦然地承认。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景澄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倪澈有时会任性妄为是没错,但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毫不磊落的事情,更何况是没分没寸地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她一直都知道她每次发病父母和哥哥们有多紧张担心。
***
那次的确是倪澈不经意偷听到了大哥和父亲的对话,前因她没赶上,单是听大哥说那两天如果有人去洺县,消息就是从井澄那里出去的,如果汾洲有状况,泄密的人就是左叔手下那个阿磊,务必找到,绝不放过。
倪澈当时并不知道崇仲笙带着哥哥们做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当,但多年来的相处,她对父兄的行事风格也不是毫无察觉,大致感觉得到他们自有一片天地和规则,可能和世行的法律道德有些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