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尔说:“我并不是想强迫你改变。但是科学研究证明,善于合作的人比善于竞争的人更容易感到快乐,并且也更健康,他们更不容易患上心血管疾病。如果你对此感兴趣,那就尝试一下吧。”
韩闻逸的确感兴趣。
回到住处以后,他就拿了纸笔出来。
然后……然后他在写字台边上坐了半个小时,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他到美国已经两年,两年里他一直潜心学业——以前的十八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除非很难推掉的邀请,不然他几乎不参加别人的party和聚会。他的人缘并不能算差,如果有人主动找他帮忙,只要他做得到他还是会帮的;如果有人想跟他交朋友,他就跟人兄弟相称;如果别人要跟他绝交,他微笑着挥挥手,好聚好散。
他只是不主动也不热情。所以他似乎有一些朋友,实际上却没有一个深交的。
最后他在纸上勉为其难地写了几个名字。
一个礼拜后,他去上课,把写好的纸条交给阿莫尔教授。
阿莫尔接过来一看,想要合作的对象,韩闻逸写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想要合作的事情……阿莫尔教授被他气笑了。
他抖抖拿张纸条,问韩闻逸:“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游泳?这叫跟人合作吗?合作吃饭是指你们一人一口互相喂饭?合作游泳的是指你们要一起跳个双人水上芭蕾?你哪怕写个橄榄球啊!”
韩闻逸想象了一下他跟他写在名单上的黑人大兄弟一人一口互相喂饭、一起跳水上芭蕾的情景,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阿莫尔把他的纸条打回去:“重写!”
于是下课以后,韩闻逸又坐到写字台的边上,抽出一张新的空白的纸张,继续想。
国外的人找不到,他就只能往国内去想。
当他还没有尝试去想的时候,他以为他依旧会一个都想不出来。他出国以后整整两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不是因为他的课业太忙,也不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跟新的朋友相处,而是他觉得待在哪里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回去的理由。
他念中学时就是一个优秀且淡漠的人。大学的时候身边的人好歹都势均力敌,可中学时他简直是曲高和寡,他和别人的关系,只有他帮助别人,而不存在他与别人合作。至于跟家里人,他们长期以来已经在合作一件事,那就是在外人面前伪装成一个完美的、令人羡慕的家庭。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多可以合作的事情了。
于是他以为,这件事会很难。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事,人们以为它很难,可它真正的难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做这件事之前,人们总是想出无数千奇百怪的理由拒绝去做它。假如能暂时忘却那些理由,事情的容易程度往往会让人惊奇。
他不是没有想要合作的人,而是他不想尝试与人合作这件事,于是他也拒绝想起那些人。
但念头一旦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了,压抑就已无法将它剿灭。越是尝试克制,那念头就反扑得越厉害。
于是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韩闻逸常常会在梦里梦见一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笑脸。
那张脸这两年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但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一周后,他又交给阿莫尔一张纸条。这一次阿莫尔看完之后,表情促狭地吹了声口哨,然后爽快地通过了。
阿莫尔问他:“韩,你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是不是最近想这些想得太兴奋,晚上睡不着觉?希望这张纸条上的内容能为你的内心打开一扇窗户。”
韩闻逸面无表情地说:“希望您打开的不是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阿莫尔哈哈大笑。
几天以后,韩闻逸买了回国和返程的机票。
虽然重修费他不得不自己打工挣,那不是因为父母没有给够他钱,而是因为林佩蓉给了他一张很高额度的卡,但林佩蓉可以通过那张卡查他的消费都花在了什么地方。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挂科的事情,所以不能从那张卡里划钱,但是买机票就无所谓了。
他飞了十几个小时从美利坚回到上海,下了飞机打辆的士,目的地T大。
他出国以后,韩爱国和林佩蓉就不住T大家属楼了,那里毕竟条件不怎么好,他们有更大的豪宅。但韩闻逸还是回T大,因为他不是去找父母的。
到了T大门口,钱钱已经站在那里迎接他了。
两人一见面,钱钱抡起小粉拳往他肩膀上砸了一下,抱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是不是纸醉金迷的美帝已经腐朽了你革命意志不够坚定的内心?”
韩闻逸揉揉被小姑娘捶的地方,居然嘴角一个劲地往上翘。
钱钱都被他吓到了:“我靠,你怎么去了趟美国回来,变得爱笑了?”
韩闻逸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高兴……都怪阿莫尔。
他想了想,问钱钱:“我以前不爱笑吗?”
钱钱:“……”
韩闻逸追问,“怎么?”
钱钱回答:“你以前不爱笑。”
钱钱又说:“而且你以前不会问,你以前爱不爱笑。”
韩闻逸:“……”
他并不觉得他自己以前……好吧,他虽然不是不笑,但他的确没有爱笑。
都怪阿莫尔。
当后来韩闻逸学完积极心理学所有的课程,他才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积极,最重要的并不是做了多少事情使自己更积极更健康——真正最重要、也最无可取代的那一步,是一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快乐,于是他走进积极心理学的课堂,他翻开课本,真心诚意地愿意去改变。在他心态转变、愿意改变的那一刻,即使他还什么都没有学到,世界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了。
再再后来,当他开始给人做心理咨询,他明白心理咨询中最重要、最无可取代的绝不是哪一种先进的治疗方法。而是一个来访者真心实意地寻求帮助,并且愿意向心理咨询师敞开自己的心怀。当他们能够说出“请帮助我”,当他们相信自己是能够被救赎的时候,他们距离得到救赎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那时候的韩闻逸还不明白这些。他只是觉得家乡的天格外的蓝,家乡的云格外的白,面前的姑娘格外的漂亮,而他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钱钱问韩闻逸:“哥,你这趟回来准备待多久?”
“两天,”韩闻逸回答,“过完周末我就回去。”
钱钱啧了一声,不太开心:“你从美国这一来一回也得三四十个小时了吧?才待两天啊?那你回来干嘛来了?”
韩闻逸耸肩:“来完成教授布置的作业。”
那会儿钱钱已经高三了,也是快要考大学的人了。她被这答案惊着了:“美利坚的大学有这么高端?做个作业就随随便便派学生出国?!我爹当了一辈子教授,也从来没被学校派出国过呢!”
转脸又一笑:“哎,我明年也上大学了,我去美国找你怎么样?我想考A学院,过段时间我就去参加他们的考试,初试我已经通过了!”
韩闻逸有点吃惊。A学院是在全世界都很有名的一个艺术学院,从那个学院里出来了非常多的艺术家。能考进去的学生都本来就有过人的天赋。钱钱虽然还没被录取,但她能通过初试,说明她的水平已经很高了。
两人穿过T大的校园,往家属楼走。
一路上钱钱都在抱怨韩闻逸太冷漠。
韩闻逸出国两年多,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两人在网上倒是有联系,可毕竟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摆在那里,两人的白天黑夜完全颠倒过来,钱钱要高考的人了作息必须得规律,韩闻逸则本身就是个规律的人,所以两人想凑在一起聊上几句实在很难。常常一个话题说几天还没说完,久而久之联系就变得很少。
她还跟韩闻逸撒娇:“你一点儿都不想我,也不知道给我寄点明信片小礼物什么的,是不是一出国就把咱的革命友谊全忘了?”
没等韩闻逸解释,她自己又乐呵起来:“没关系,等我也去了美国,咱俩就又能在一起了。到时候我去帮你开发那里的美食!”
到了T大的家属楼,韩闻逸先去钱钱家坐。
家属楼是老式的民房,建得早,墙壁隔音不太好。两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钱家夫妻两个吵架的声音。
“又买书,又买书!家里就这么点地方,被你的破书堆得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钱美文的吼声中气十足,“买这么多书浪费钱,你就不会去图书馆借啊?!”
钱为民心疼地哎哟哎哟叫唤:“老婆你轻一点儿,别把书皮弄皱了。”
钱美文的吼声顿时更有穿透力了:“书皮弄皱?睁大你的眼睛瞧瞧,你老婆的脸皮和手皮都皱成啥样了?!都是让你给气皱的!你这么心疼冯友兰,心疼钱穆,你去跟他们过日子啊!”
“好好好,有气你就跟我撒。”钱为民无奈地哄,“咱先把书放下,冯老爷子和钱老爷子又没得罪你。”
这夫妻俩的拌嘴吵架是钱家的日常了。钱钱早就听习惯了,她的贫嘴一大半都是从老爸那儿学来的。然而这回边上站了个韩闻逸,家里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全进了韩闻逸的耳朵,这就让她的小脸不太挂得住。
她在门口用力咳嗽两声。
屋里马上就噤声了。
不一会儿,钱美文出来开门,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意,招呼韩闻逸赶紧进屋坐。都说女人变脸变得快,这要换个人,绝不能信刚才屋里河东狮吼的就是这位美貌的阿姨。
韩闻逸一进屋,就看见堆在墙边的几摞书。
钱家面积不大,六十来平的二室户,钱教授夫妇占一间,钱钱自己占一间。夫妻俩的卧房里已经安了个书柜。客厅就那么点大,也硬挤进去一个书柜,就这样还是装不下钱教授的藏书,书多的得往地上放,也难怪钱美文每次收拾房间都要发飙了。
韩闻逸跟钱钱进了她的屋,屋里也是十分拥挤。单人床可怜巴巴地挤在角落里,墙上挂满了油画、水彩画、剪纸、拼图。靠窗摆了一张书桌,书桌上也堆满了各种模型和工艺品,只留出一小块可怜巴巴的地方,那是给钱钱写作业用的。这不像个姑娘的香闺,倒像个百货超市。不过话说回来,拥挤归拥挤,并不怎么凌乱,看久了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韩闻逸站在墙边一幅幅画和一幅幅作品看过去。他问钱钱:“这都是你的作品?”
钱钱特骄傲,小下巴翘得高高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那时候的钱钱,还是一个明媚的少女,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
第27章
钱钱是从小学开始学美术的。那时候钱美文见隔壁韩家的儿子从小就报一堆的兴趣班, 她也不甘示弱, 用各种舞蹈绘画音乐的课把钱钱的周末塞得满满的。
后来其他的那些高雅的兴趣班钱钱都没学下去。唯独美术, 她自己是真的感兴趣,就一路坚持了下来,即使有段时日因为学业压力过大,钱美文想让她暂时放弃美术, 把精力全放在所谓正课上,她也不肯, 并且告诉父母她以后要考艺校,艺术才是她的正课。
她不仅喜欢绘画,她还喜欢做各种各样的设计。剪纸拼图、做手工艺品……
她在这方面的确是有天赋的。
钱钱的小房间就十来平大,一眼就尽收眼底,韩闻逸却打量了半天。每一幅作品, 他都喜欢。
钱钱一屁股在床边坐下,问道:“你还没说呢, 你的作业到底是什么?”
韩闻逸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钱钱一看就惊了。
“哥,你确定这是你们学校布置的作业啊?哪门课啊?大学里居然有这种有趣的课?”
“这算……”韩闻逸想了想, “算社会实践活动。”
他写在纸条上的内容有三个。第一个, 玩组队游戏;第二个,乒乓球双打;第三个,合作一顿大餐。其实他有挺多事想做的,可惜时间不够, 他只能留一个周末就得赶回美国上课了, 所以就写了两个比较好实现的。
社会实践钱钱知道, 中学里偶尔也会有。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活动你在美国找不到人陪你玩?特意要回国?你们学校给你报销机票钱吗?”
韩闻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些活动的确都很普通,他在美国想找人合作起码能找到几十个愿意陪他的人。然而他把那些人的名单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假如说学校要求他为了完成任务必须跟那些人合作,他会同意的,但让他自发主动地去找那些人合作,他并不是很提得起兴致——这样就不符合阿莫尔布置的作业里对他自主性的要求了。
唯独把钱钱列为合作对象考虑的时候,他竟然发自内心地对于这些事情有了期待,倒三十六小时的飞机也不能扑灭他的兴致。
韩闻逸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开始吧。”
钱钱虽然已经高三了,因为是艺考生,文化课的压力没有那么大,空出一个周末来陪韩闻逸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她说:“那现在就去呗。”
于是钱钱就带着韩闻逸去附近的网吧玩游戏。T大附近的网吧整天接待网瘾少年,因此网吧里的游戏格外得全,几乎所有时下流行的游戏全都有。
钱钱指着屏幕上的A游戏问他:“这个会吗?”
韩闻逸答曰:“不会。”
钱钱又指着屏幕上的B游戏问他:“那这个会吗?”
韩闻逸答曰:“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