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顺不由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继续往下答。
第二个问题是这样的:“你有没有看到停在广告牌下面的黄色轿车?A、看到了B、没看到。”
武顺微微一怔。他印象里的确是看到黄色轿车了, 但是哪儿来的广告牌?
他想了一会儿, 认定这应该是个陷阱,坚持选择了B。
他做了几道题, 又偷看边上武大问。武大问还在抓耳挠腮地回忆前几道题。他忍不住开始放垃圾话:“记性不好就别勉强了~”
武大问立刻怒目相向:“做你自己的!”
武顺哼了一声。
很快他答了几道题, 到第七题的时候, 他居然又看到了广告牌这三个字。
“影片第七分钟的时候‘没头脑’靠在哪里抽烟?A、电线杆B、广告牌。”
武顺再次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电影里的画面。“不高兴”抽烟的场景他有点印象, 是在哪里呢?想啊想啊……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块广告牌来。
这个回忆让武顺自己都有点懵了。他刚才回忆的时候确实没想起来有广告牌,可现在闭上眼睛回想,酒吧门口又好像的确是有那么一块广告牌来的?到底是哪个记忆错了?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忍不住偷偷瞟旁边的老爸。卷子没瞟到,视线却撞上了——这父子俩个也怪有默契的,都想偷看对方的答案。
武大问四十好几的人了,这都告别考试多少年了,谁想得到居然还能沦落到这地步。这可真是重温青春了。
“咳。”考官韩闻逸出声维持考场秩序,“不许偷看。”
武大问:“……”
武顺:“……”
两人只好老老实实自己答题。
武顺继续回想。他拼命回想,越回想,脑海中隐隐约约的画面就越清晰——是了!他现在想起来了!的确有,而且广告牌是黄色的,是某运动品牌的广告!
这么清晰的回忆让武顺瞬间信心满满。他先把这道题答完,赶紧又返上去修改了前几题的答案。
问卷里还有一些跟“没头脑”和“不高兴”相关的问题。
“在得知‘没头脑’被老大提拔以后,‘不高兴’的反应是:A、为他高兴B、嫉妒却强颜欢笑。”
“影片第8分钟的时候‘不高兴’偷偷‘没头脑’的包里塞了什么?A毒品、B、现金。”
武顺有些有印象,有些记不清了,有些电影里就没有讲明白。他看到‘不高兴’往‘没头脑’包里塞了一个纸袋,但是纸袋里装的是什么至少这一段情节里没有说明啊!
“闻逸哥,”他掀起眼皮,“这题确定没出错吧?”
韩闻逸摊手:“如果不记得或者不确定,可以空着不填。”
武顺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空着。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填了个选项——既然“不高兴”是黑社会,他往同伴的包里塞毒品也是很正常的吧?于是他填下了B。不管怎么说,哪怕瞎蒙一个还有一半正确的几率呢,没道理空着不填啊!
最后还有一道开放的填空题。问题是这样的:“从本段影片中,你认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性格分别是怎样的?请填写一个细节来佐证你的观点。”
问题特别指明了是本段影片,也就是说上一段影片里的内容是不能参考的。武顺想了想,给“没头脑”总结的性格特点是重情义,佐证是影片中“没头脑”曾施舍乞丐。至于“不高兴”,武顺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他最后枪杀了自己好兄弟的画面,于是他给“不高兴”总结的性格特点是残暴,佐证……他一时没想出来。
于是他看了眼上面做过的题目,有一题给了他灵感,他忙写下佐证是“不高兴”在得知自己的好兄弟升职以后,非但不为他高兴,反而还嫉恨他——这特么还是兄弟干的事儿吗?真是玷污了兄弟这两个字!
很快,父子俩都做完了答卷。他们把答卷交给韩闻逸。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刀光剑影。
不管怎么样,气势不能输人。输了这一场,以后都得授人话柄啊!
父子俩的暗战打完,都把目光投向韩闻逸。武顺到底年纪小点,一面对韩闻逸就露怯了,紧张地直咽唾沫。
武大问还是比较淡定的。他对着韩闻逸一脸从容,至于他心里有底没底,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们都在等韩闻逸评出一个结果,但韩闻逸只是看了一眼就还给他们了。
“因为你们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那我现在先给你们讲一下电影的大概内容。这部电影有两位主角,‘没头脑’和‘不高兴’。‘没头脑’看起来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其实他的城府非常深,他的内心也非常贪婪。”
武大问和武顺同时睁大了眼睛。刚才那两段片段里完全没看出来啊!
“‘不高兴’呢,是一个比较稳重也挺讲情义的人,他给人的表面感觉很冷漠。一开始,‘没头脑’和‘不高兴’他们进了同一个帮派,感情很好。后来为了向上爬,‘没头脑’背叛、出卖了‘不高兴’很多次。‘不高兴’看中兄弟情义,最终都原谅他了。”
“多年的奋斗以后,他们两个都出人头地了,各自成立了帮派,都成了老大。但他们为抢地盘、抢人手,竞争也越发激烈。‘没头脑’想置‘不高兴’于死地,就把他的行踪出卖给了敌人,准备借刀杀人除掉‘不高兴’。”
“然而就在杀手去暗杀‘不高兴’的那天,‘没头脑’在家收拾东西。他忽然收拾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年轻时的两人。他翻过照片,发现照片的背面竟然写了一行字,是很多年以前‘不高兴’写下的。那行字是——‘你是我今生最好的兄弟’。”
韩闻逸平静地娓娓道来,“他忽然想起这些年发生过的很多往事,想起他们一起打拼的日子,想起‘不高兴’对他所有的好。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不管不顾地跑去找‘不高兴’,想让他快点逃走。然而这些年,‘不高兴’也早已变了。他早已对‘没头脑’失望透顶,也下定决心除掉‘没头脑’,把他的一切占为己有——然后,就是你们刚才看过的大结局。”
武家父子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从刚才韩闻逸给他们看的那两个片段里,根本看不出这些内容来!
武顺这心里瞬间就虚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跳进了一个坑里,这要是真的学校里考试,这会儿他肯定偷偷摸摸在台板底下改答卷了。可惜在心理咨询室里,一切清清楚楚,无可遁形。
韩闻逸笑了笑,并不对他们的答卷做什么评价,只说:“刚才那段我再放一边你们看看吧。”
他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刚才的视频,才开头,武顺就傻眼了——那酒吧外头,光秃秃一根电线杆子,哪来什么广告牌啊?!
再往下看,他就更加坐立不安。影片里根本没有什么黄色轿车,只有一辆红色的,但他改了电线杆的答案,就上去把所有和电线杆有关的答案全给改了。这些细节还都算了,涉及到主角的剧情,他回答的更加错漏百出。
在得知“没头脑”被老大提拔以后,“不高兴”是高兴还是强颜欢笑?刚才他选了强颜欢笑,可现在再看一遍,他明明笑得挺欢实的,没什么证据说他假装开心呀!
“不高兴”往“没头脑”包里偷偷塞了什么?刚才他选了毒品,可再看一遍,发现吃饭的时候“没头脑”随口抱怨了一句家里母亲生病了,那明明是塞钱更有可能吧?
至于最后的填空题,在了解了全部的剧情以后,武顺已经知道自己完全理解差了,可再看一遍,他还是觉得汗颜——他认为“没头脑”是个重情义的人,原因是他第一遍看的时候记得两人一起走路的时候“没头脑”曾经摸出一个钢棚送给路边的乞丐,第二遍再注意看,发现给乞丐钱的人竟然是“不高兴”!这敢情好,他情节倒是记住了,却直接来了个张冠李戴……
武顺本来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可整个片子看完,他对一遍答案,发现自己做错了一大半。他心虚地看了眼武大问,生怕武大问来问他成绩。但武大问被他一看,也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问卷往旁边挪了挪。
——父子俩的测试结果基本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韩闻逸委婉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做错一些题目呢?”
武大问和武顺都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这回韩闻逸没有让他们互换答案,也没问他们究竟错了多少。他并不打算让他们的错误曝光在别人面前,因为那只会适得其反,他们很有可能会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而坚持自己的错误。只要他们自己心里对他们之前坚信的东西产生疑问和反思,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慢慢地解释:“我们有时候会把记忆当成是电脑的磁盘,以为储存进去的都是真实的。但是并不是这样。记忆其实是我们对世界的解读。当我们重新回忆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不是准确地再现它,而是用我们自己理解的方式重构了这件事。”
有了前面的测试结果做打底,武大问和武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认真听他说。
“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好像刚才影片里酒吧的门口是没有广告牌的,但男主角家门口里有一块黄色的运动品牌的广告牌。我不知道你们一开始是否记忆准确,但我在后面问题里频繁暗示,很可能会误导你们。当一个人潜意识里认为一件事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按照之后的理解去修改之前的记忆。”
“甚至对于我们其实并不了解或者不记得的事情,我们也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将它补全,而不会任由记忆空白着。”
他大致看了下父子俩的问卷,父子俩在广告牌这道题上很有默契,一开始都选择了没看到,后来都把自己的正确答案给修改掉了。明显都是被误导了。他也提示过他们不知道的可以不写,可是父子俩都没有空一道题。
韩闻逸接着说:“另外,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做验证性偏差,当我们已经有一个观点的时候,我们会本能地关注所有能够支持我们观点的证据,忽视那些跟我们观点相反的事情。刚才我先给你们看了结局,你们对两位主角的性格已经有了预先的判断,当你们再去看前面的剧情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先入为主但是不太正确的解读呢?”
因为他们已经认定了“不高兴”是坏人,他们就会拼命去寻找所有“不高兴”邪恶的证据,扭曲、误解,甚至编造。
“韩老板。”武大问位于这个测试有点微词,“这个毕竟是电影,两个外国演员,长得本来就眼生,我们对人物不熟悉,就看了几分钟片子,记错也很正常吧?如果是身边的亲戚朋友,都是很熟的人了,那肯定会记得更清楚啊!”
“当然,对亲戚朋友的熟悉程度肯定比对电影角色高。”韩闻逸说,“但是看电影之前,我已经提示你们认真仔细地记住影片的内容。在生活里,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用心,反而更容易因为粗心大意留下一些有偏见的印象,你觉得有道理吗?”
武大问想了想,不说话了。
“本来我们在选择记住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有偏见了,然后在我们选择回忆什么也是不公正的。”韩闻逸又接着说道,“人的记忆跟情绪有匹配性。在悲伤的情绪下,更容易回想起悲伤的事情,在快乐的情绪下,更容易回忆起快乐的事情。”
他开玩笑:“如果你每次考试的时候都觉得很悲伤,那就试试在悲伤的时候背单词,这样考试时回忆起来的概率更高。”
武大问和武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对暴脾气的父子俩,显然没少说急话气话。有时候气头过去了,自己都觉得自己之前无法理喻。原来是这个原因?
武家父子都若有所思,韩闻逸就停了一会儿让他们思考。
他刚听了父子俩说的很多罗生门,他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他可以猜测出很多可能性。
武顺讨厌父亲和老师站在同一阵营,他更多记住的是武顺的态度,因此武大问或许讲了许多公道话,他却没有记住;也有可能,武大问或许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公道,他批评了儿子许多句,只委婉地提点了一下老师,但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应该是个公道的人,于是他在记忆里就把自己讲理的内容放大了。
至于武大问觉得儿子是个爱撒谎的人,许是武顺的确承诺了什么却没有做到,他心里就留下了儿子爱撒谎的偏见,凡他觉得有疑问的事,都把原因归结为儿子故意撒谎,譬如武顺出门晚了五分钟回家,他就觉得儿子骗人;武顺说好周末学习,偷摸玩了五分钟游戏,他也觉得儿子骗人;以后武顺说什么话,他都要怀疑一下。至于武顺呢?他相信自己是个有担当的人,即使有事与愿违的地方,他也不会把错归于自己“撒谎”。矛盾也就越积越大。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推测,未必是真相,他也不打算让他们去还原一个真相出来,因为那只会引发新一轮的争执。只要他们愿意修正自己心里的“真相”,尽可能地和别人的“真相”靠拢,矛盾和误会也就随之减小了。
亲近的人未必就没有偏见。反而可能越亲近,偏见就越根深蒂固。陌生人说他是一万年后穿越来的未来人类也许都有人会相信;可自己的儿子就因为五岁时砸碎了一个碗,即使五十岁时的他已经成为了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在父母的眼里,他却依旧还是那个做事毛手毛脚的傻小子。
过了一会儿,没等韩闻逸提醒,武大问主动把他先前写的控诉儿子和儿子辩解的纸拿起来重新看。
武顺见状,也有样学样,重看他自己和父亲刚才写的东西。
之前他们看的时候,都是满腔的不服气和愤怒。这会儿才重看,却都是若有所思的。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他们思考的时候,韩闻逸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手表。他跟这对父子已经聊了远远不止一个小时了,他下午还要去见另一个投资人,快没时间了。
武大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韩老板,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啊?”
韩闻逸点点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武大问忙给他道歉,“那你赶紧去忙,我们……”
他本来想说我们下次约时间再聊,突然想起来咨询之前韩闻逸说过这不是一次性能解决的问题,当时他还信誓旦旦说就让韩闻逸陪他们聊一会儿就行。但聊了这么些会儿,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不是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光意识到问题没用,还得知道怎么解决问题才行啊!他们恐怕还必须得找韩闻逸再多聊几次……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了。
韩闻逸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你们还有意向下次继续来做咨询的话,我给你们布置一个作业吧?”
武顺听到作业两字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这每天上课的作业都做不完了,做个心理咨询也要留作业的?!不过他倒还真有点好奇,这作业会是什么样的。
见父子俩都眼巴巴望着他,韩闻逸就知道他们决定要接受长期咨询了。即使他再忙,这项工作既然接手了,就不能推给别人了,他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今天我让你们列出了对方的缺点,并且找到证据来证明你们的观点。我希望回去以后,继续找证据——找那些跟你们的结论相反的证据。”
父子俩都是一愣。
“比如说,武先生,你认为小顺不懂礼貌,那么就试着找一两件他其实是讲礼貌的事情,记录下来。”
人们总是本能地寻找那些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所以每个人的观点总是那么坚定、不可动摇,无论它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多荒谬。而所谓的辩证性思维,就是克服本能,自发去寻找相悖的论据来自我质疑。
“我建议你们重新制作一张表格,在你们认为的缺点边上写上相反的优点,然后为评估它们的比值。比如武先生认为小顺不懂礼貌的时候占了60%,懂礼貌的时候占了40%……以此类推,把每一项都记下来。”
他不希望他们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那又是另外一种偏见了。人都是矛盾的、复杂的,站在一个更开阔的视角才能做出更公正的评价。而且一旦他们照着这个方法去做了,他们又会发现一些他们以前没发现的事情。比如武顺为什么对有的人礼貌,对有的人蛮横无理,到底是他的性格缺陷,还是被他无理对待的人身上也有什么问题?
把作业布置完,韩闻逸又看了眼时间,真的来不及了,他得出发了。
“韩老板赶紧去忙吧,我们下次再来。”武大问连忙收拾东西站起来。武顺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下次再来的话,小顺的妈妈要不要也一起来参与?”韩闻逸问。
武大问和武顺对视了一眼。还是武大问开口:“主要是我们父子俩矛盾大,我老婆挺温柔一人,她什么都挺好的。”
武顺好像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韩闻逸对武大问的说法不置可否。家庭就像一个化学式,每一个人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要么是反应产物,要么是催化剂。他说:“如果有时间,就一起来聊聊吧。”
三个人一起走到咨询室门口,韩闻逸开玩笑:“下次来别忘了预约。”
武大问一愣,旋即爽朗地哈哈大笑:“韩老板,今天谢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