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验完尸,会发现那一具尸体就是我弟弟宏峻。”
“为了这一天,我做了四年思想准备,我告诉自己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他身上所有伤痕的来源,把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绳之于法。”
她又喘了一口气。
“这个思想准备我至今还没有做好,所以我不能接受再多一个人。”
“如果你敢和沈宏峻一样人间蒸发,如果你敢让我在验尸名单上再多加一个人,我会崩溃。”
“不管宏峻最终出走是不是因为你的怂恿,他走的原因是为了我。”
“不是只有你才会觉得愧疚,作为一个时刻准备着给亲弟弟验尸的我来说,愧疚是撑着我走下去的理由。”
“我崩得很紧,所以不能承受再一次愧疚。”
她脸上还有水渍,说话的时候滴滴答答的一地都是水,乱七八糟的像是她的表情。
八年后,她终于对他露出了最最情绪化的表情。
“我不敢。”江立站起身,走近。
“没有找到你之前,我不能失踪,找到你之后,我不可能会让自己失踪。”他像是承诺又像是告白,“我不能给你太多的希望,但是我觉得,宏峻没有死。”
“我想把他带回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和她靠得很近。
他怂恿的事情,他想亲手挽回。
如果他能有这个运气,挽回的那一刻,他想理直气壮的向沈惊蛰告白。
等他终于挽回一切,并且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
沈惊蛰的心跳像是坏掉一样突然停顿了一下,憋气憋得太久,她头很晕。
江立藏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和她记忆中一样清澈,带着她不太看得懂的情绪。
她居然有些想要相信他,相信这个小她四岁,在她眼中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
所以她第一次,裹住了身上已经全湿了的浴袍落荒而逃。
如果不逃,她可能会点头,会告诉他她相信他。
那么主观的承诺,他说的时候胸有成竹的以为自己是超人。
她不可能会相信的,但是刚才,她差点……就信了。
大脑缺氧之后,她冲动了。
她跟他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和几乎同生共死的老严说过,也没有和像是她亲生父亲一样的老姚说过。
她选择做法医,埋在心最最里面的那些话。
江立对于她,到底是不同的。
吹头发的时候,沈惊蛰看到自己眼底的犹疑。
她居然有些弄不清楚,江立对她的不同到底是基于家人,还是基于他刚才靠近她的时候,突然而至的压迫感。
“我男朋友,江立。”这六个字,她是不是说的太顺口太习惯了,而忽略了男女有别。
江立毕竟二十六岁了,到了该找女朋友的年纪了……
***
沈惊蛰的工作向来是忙碌的,法医不见得每天都会遇到意外死亡的案例,也不可能天天都有无名尸体等着他们尘埃落定。
她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都在临床鉴定上,鉴定事故中活人的损伤伤残程度,这种看似繁琐的工作,其实有时候会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一个因为事故致残的普通人,能不能得到相对应的赔偿以及以后是否能得到经济保障,都在沈惊蛰的鉴定报告中。
元宵节刚过,邻县一处黑煤矿发生矿震,死亡两人,重伤轻伤十几人。
新闻刚刚爆出来,刑警大队技术科的四个法医就都已经就位,沈惊蛰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记者群。
江立在。
他站在以前老钱的位子上,冲她咧开嘴笑。
沈惊蛰别开眼。
笑个屁。
那天落荒而逃之后她已经有两天没和他说过话了。
第14章
X县周围虽然地广人稀,可好多土地不并适合耕种,这么多年来最暴利的营生的也就只有合法的煤矿和不合法的盗墓。
随着这几年煤矿安全成本越来越高,小煤窑时代彻底结束,一些想要谋求暴利的煤矿老板就偷偷的开始搞黑煤矿。
这次出事的就是打着蔬菜大棚旗号招商进来的黑煤矿,因为各方面措施不完备,前两天一次震级很小的地震直接就引发了矿震,元宵后第一天上班的工人们几乎半数都被埋在了里面。
出了人命,本来打算大赚一笔的煤矿老板自然被抓起来了,再加上季星剑的事件让全国好多媒体都知道了X县这个地方,这次的煤矿矿震塌方,事故处理的速度堪称一路绿灯。
申请伤残鉴定的人分了三波,一波伤势较轻的直接被送到了市里的鉴定机构进行鉴定;伤势中等不太适合舟车劳顿的,被分到了隔壁X县;还有一部分重伤的,要等到伤势稳定后,再由X县的法医出差去当地医院进行。
毕竟诺大的一个Y市,法医力量最雄厚的就是X县了。
连Y市公安局都没有四个专业法医配备,这一点姚石功不可没。
民商律师助理开车载着七个矿工伤者进来的时候还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原因是因为某个外地记者因为抢拍摄机位差点撞到刚被扶出车子的伤者,其中一个头部包扎了绷带的旷工当场就坐到了地上,嚎哭着让记者们一定要去查查这黑煤矿,为他们死去的同事伸冤。
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哭得涕泪横流,几个资历浅一点的记者都红了眼眶。
沈惊蛰却一脸凝重。
伤残鉴定非常容易起冲突,尤其在这样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的气氛下,这些本来就受了委屈的矿工就更难接受比他们想象中少的赔偿。
这七个矿工伤者一出场气氛就彻底的一边倒了,她十分担心结果出来后的现场秩序。
“把几个调休的民警都叫回来。”沈惊蛰扭头低声吩咐赵博超,“另外大队里的人都看着点,我怕出事。”
赵博超体型微胖,长了一张白皙的娃娃脸。
现在娃娃脸上也是一脸凝重,重重的点了下头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手一直放在警棍上。
隐隐的总觉得有些不安。
沈惊蛰的眼皮跳了跳,笑着起身迎接刚进来的律师助理。
“把身份证件、医疗资料按顺序放在这里。”她指了指办公桌,“这里有七张表格也麻烦您填一下。”
“我们一共有四位法医,所以你们会分成四组。”沈惊蛰趁着律师助理填表格的空档和伤者们介绍整个流程,“鉴定的过程会根据大家带过来的医疗资料进行一对一的伤残检查,期间我们也会问一些问题,一对一的过程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之间,当然,这个过程中你们如果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提问。”
“鉴定结果会在五个工作日内出来,到时候会电话通知给你们现在的律师。如果你们对结果不满意,也可以和律师提出重新鉴定的申请,律师会把鉴定报告再提交给高一级的鉴定机构鉴定。”
“整个过程会非常公开透明,所以你们不需要担心。”她说的时候一直嘴角带笑,声音温和,努力想把伤者现在看起来明显紧张的情绪安抚下去。
真的有些不对劲,沈惊蛰心里暗暗皱眉。
他们在她提到医疗资料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惊慌表情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而且这些人从一开始看着她的表情就充满了敌意和排斥。
“律师录入资料需要时间,你们如果有问题,现在提也可以。”沈惊蛰决定再摸个底。
“由你来给我们鉴定?”他们果然是有问题的,问问题的人看起来年纪很轻,语气不屑,“一个女娃娃?”
“我们还有两位男性法医,如果你们对鉴定过程中出现异性不自在,可以在分组的时候提出要求。”这个问题沈惊蛰倒是并不意外。
越是落后的地方,越重男轻女。
她这个天天摸尸体的女法医,刚刚出现在X县的时候,甚至被人用石头砸过玻璃窗,理由就只是觉得女人做这些太晦气。
“你不会是糊弄我们的吧?”年轻人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跟你说,我们的事情都上电视新闻了,随便糊弄可不行。”
“伤残鉴定每一项都有非常严格的对应项,这是糊弄不了人的。”沈惊蛰仍然带着笑,心里却警钟大作。
一定有人在他们过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黑煤矿的矿工普遍都没有文化,很少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公然挑衅公职人员。他们会对有文化的公职人员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这样的质疑,绝对是有人在私下对他们说了什么。
“哎呀你们胡搅蛮缠了一路了,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律师助理放下笔,显得有些头疼,“公安局和你们煤矿矿主没有关系,他们吃公家粮的,没道理糊弄你们好不好?”
“而且你别小看人家沈警官,看到她肩膀上的肩章没有?二级警司,知道二级警司什么概念不?”律师助理梗着脖子,敲了敲桌子划重点,“就是当官的,知道不?”
……还只是科员的沈惊蛰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这助理倒也确实是个有经验的,这些人跟他们说什么资历资质工作业绩都没有用,简单粗暴一句当官的,他们就立马明白了。
“一个当官的可能糊弄你们么?”助理声音很大,又敲敲桌子。
气势上压了过去。
“他们过来前医院里有几个挑事的记者,跟他们说鉴定可以作假,让他们发现问题一定要大声嚷嚷。”律师助理在提交表格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都他妈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谢谢。”沈惊蛰接过资料诚心道谢。
要不是他这样简单粗暴的压制,估计今天还没鉴定就要开始闹腾了。
记者啊……
她斜了一眼院子外乌压压的人群。
做什么不好非得去做这个行业,这行业现在在很多人的心真的都已经烂到根里了。
托律师助理的福,后面的分组变得很顺利。
新人小丁因为还是实习期,分了个伤势最轻最简单的,剩下的六个人,她、老姚和婷婷一人两个。
因为一路绿灯的缘故,这几个人的医疗资料其实很详实,X光片、病历本、诊断证明书、检查报告一个都不少,而且基本没有争议。
沈惊蛰做事喜欢速战速决,分给她的两个人第一位她只用了二十分钟不到就解决了。而第二位,就是之前在院子里痛哭流涕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沈惊蛰的时候笑了笑,有些紧张腼腆,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沈惊蛰冲他礼貌的点点头,示意他坐。
他伤在头部和后背,报告内显示没有骨折,大部分都是擦伤,有少部分不足8CM的创口,一共缝了六针。
沈惊蛰在确认了他听力视力没有出现损伤后,就知道结论基本就是轻微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