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的太阳热力惊人,好在下山沿路的树木枝叶繁茂, 如巨大伞盖, 撑出一片阴凉, 陈年挽着程遇风的手臂, 踩着从头顶透下来的点点光亮, 一袭收腰的棉质浅色长裙, 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摆动。
之前陈年哭得太厉害,嗓子干哑,程遇风进了镇口的一家小卖店给她买水,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 齐耳短发, 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外面太热, 陈年也跟了进去,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她, 笑得眼睛都细成了一条细缝, “回来了啊。”
陈年愣了愣, 唇边牵出一丝笑意, “嗯, 是啊。”
桃源镇有近两万人口,流动频繁, 陈年对眼前的中年女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可这并不妨碍对方很热情地像个熟人一样跟她说话, 她看了看程遇风, “这是你男朋友啊?”
陈年继续点点头。
老板娘乐呵呵的, “真俊欸!都快赶上电视里的明星了。”
程遇风从一排品牌陌生的矿泉水中挑了两瓶百岁山,拿到柜台结账,老板娘还在和陈年聊天,她身后的电视机正播放着A市卫视的新闻,内容恰好是他们熟悉的——
之前大闹候机厅被警方带走调查的中年女人,因证据确凿,且社会影响恶劣,被予以行政拘留十日并罚款300元的处罚。
新闻主持人:“根据中国航空运输协会制定出台的《民航旅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管理办法》,对民航工作人员实施言语辱骂人身攻击的乘客,将来搭乘飞机出行可能会面临某些限制,我们的记者就此事连线了昭航的官方发言人……”
“哎呀渴死我了!”
陈年循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从门外走进来,她把重重的书包往沙发上一甩,倒了杯凉白开,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她喝完水,一抹嘴唇,顺便蹬掉了凉鞋,“妈妈,什么时候能开饭啊,我饿死了!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
“啊!”女生这时才注意到店里还有两个客人,她眼睛忽然一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陈年面前,“你是陈年姐姐!”
“天哪!”她原地转了两圈,“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陈年惊讶地问:“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了!”女生险些跳起来,“你可是我的偶像,我的女神耶!”
“你知道吗?你的照片现在还在桃源中学的公告栏上挂着,学校每年新生入学校长总要提起你的名字,什么市省全国世界物理一等奖啦,全校几乎就没有不认识你的人!”
“我还把你在伦敦的获奖视频保存下来了,每晚入睡前都要看一遍,”女生神采飞扬,“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考上A大,走出桃源镇!”
“还有啊,我想跟你说声谢谢。”她有些羞涩地笑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连高中都没有办法上了。”
陈年更加不解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女生说起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她家里条件也不算很好,父亲在C市当建筑工人,母亲在桃源镇开了家小卖店,勉强维持生计,高中不在义务教育阶段,费用较高,夫妻俩打算等女儿初中毕业就让她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里。
女孩子嘛,读再多书,将来都是要嫁人的。
谁知道女儿初三那年,陈年屡获各种大奖以及拿到了百万奖金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桃源镇,这下可就无异于丢下一颗深水炸弹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那些金光闪闪的奖项真正的含义,却垂涎于数额巨大的奖金……
人们如梦初醒地觉悟到,原来上学读书也是一条致富发家的路啊。
“陈年姐姐,我们班上现在有10个女生,而且成绩都名列前茅,把那些臭男生都打败了哈哈哈!”因为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几乎是拼尽全力,想证明她们并不比男生们差,还想为自己谋取一个自由而美好的未来。
她们不想要一个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更不想轻易去接受父母强势安排的命运。
一个班有10个女生,这是什么概念?
在陈年的记忆里,她读高二那年,全级总共才5个女生。
女生一口气说完,眼眶已然发红,“陈年姐姐,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啊?”
陈年一颗心也是变得又热又软,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从桃源镇走出去的那一刻,在她以为自己慢慢地丢掉某些东西时,其实是无意中为这个偏僻封闭的小镇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不记得是谁说过: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看到了希望。
陈年接过女生手里的本子,在上面写下一行娟秀的字:不忘初心,不畏将来,加油!
落款是“叶陈年”。
“谢谢姐姐。”女生立正给她敬了个礼,“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将来我也要像你一样找个这么帅的男朋友。”
这单纯又坚韧的模样,让陈年想起了当初在某人面前,自己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偏头看程遇风一眼,他微微挑眉,显然也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绽开笑容,对女生说:“等你的好消息。”
女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肚子也跟着咕噜叫,她立刻羞红了一张脸。
程遇风拿出钱夹结账,老板娘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两瓶水就请他们喝了,还说什么这水能给陈年喝是它的造化之类的话,陈年听得耳根微热。
最后,程遇风还是悄悄地在柜台上放下了一张十块钱,然后牵着陈年的手走出去。
晴空万里,日光丰沛,到处落满了明亮的光,偶尔有热风吹来,挑逗得树叶一阵娇羞乱扭后,毫不眷恋地离去了,树上的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
走过水仙桥,陈年的心情比在山上那会儿好了不少,她想自己有些明白程遇风在墓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真的有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了一点点呢。
“有什么感想?”程遇风问。
陈年认真想了想:“豁然开朗。”路还很远,她后面还要更加更加地努力!
程遇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对了,”她又想起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打人闹事的那个女人真的进了昭航的永久黑名单?”
“三年。”
这是昭航高层开会协商后的一致决定,当然是基于长远利益和社会影响等方面因素做出的,本来只是一年期限,略作警告,也表明立场和态度,在程遇风的坚持下才改成了三年。
他的坚持无非就是因为:谁不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费了那么多心血去培养出来的,凭什么要来你昭航受这样的委屈?
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这份公道,无论如何都是要替那位无故蒙屈的女地服讨回来的。
“程先生,”陈年转身,一手搭在他肩上,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是奖励。”
也是……谢礼。
谢谢你长得帅还这么开明温柔体贴替他人着想,谢谢你成为我迷航时的灯塔,唔,还有男朋友,谢谢你让我遇见了更好的自己。
程遇风搂住了她的腰。
“妈妈,”桥畔树荫下,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他们,一副纯真无暇的语气,“那位叔叔和姐姐在做什么呀?”
在女孩妈妈说话之前,陈年跺了跺脚,连忙推开程遇风,飞快跑走了。她现在在镇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一定不能教坏祖国未来的花朵。
程遇风追了一百多米才追上她,两人继续牵手往前走。
拐个弯,陈年远远就看见了一户人家墙外,串串红通通的荔枝高挂着,往事一幕幕也跟着涌现,“还记得你以前差点陷害我的事吗?”
程遇风当然记得,抵唇轻咳一声,“想吃荔枝吗?”
“程先生……”转移话题太明显了好吗?
程遇风又说:“我记得你后面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好像是关于荔枝价格的,同样的荔枝别人买居然比我贵三倍,这是怎么回事?”
陈年耸耸肩:“因为那男的地中海、满脸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帅,而且还是个胖大叔。”
“嗯?”程遇风还是不怎么明白。
她点到即止:“你以前在学校饭堂吃饭时,打菜阿姨的手应该都没怎么抖吧?”长得好看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有特殊待遇的。
“我打个比方,本来满满一勺的红烧肉,阿姨不小心抖两下,就只剩一半了。”
这个有趣的说法让程遇风轻笑出声:“听起来像是你的亲身经历。”
可不就是!
不过,按理来说,他女朋友长这么漂亮,没理由……
“同性相斥啊,”陈年一脸悲愤,“阿姨一定是妒忌我长得这么好看。”
程遇风非常认同这个说法:“百分百是。”
到底是道行浅,陈年那要清算旧账的心思早被他拐到九霄云外去了。
***
程遇风买了十斤荔枝,一半送到了路吉祥家,他听说陈年明天要去找路招弟,又吭吭哧哧拖着瘸腿进屋里拿了一袋鸡蛋和一罐腌豆角让她帮忙转交给女儿。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路吉祥铺垫了一大段话,才说出重点,“年年,你跟她说说,在外面不要太辛苦了,多吃点好吃的,身体要紧。”
“有空的话,也可以回来看看,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她的家,一时的气话怎么能当真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难道真老死不相往来了……”
“舅舅,我知道了。”
陈年接过两样东西,走向巷口,程遇风正在那儿等着她,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吉祥站在门边,正低头擦眼泪,远远对上她的视线,他又笑着用力挥了挥手。
坐在车里,陈年仍无法忘记这一幕,她看到了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父亲,她看到了一份在历经波折后迟到已久的亲情。
夕阳如火,黑色车子平稳碾过一路橘色柔光。
陈年回头张望,桃源镇的山山水水在她视野中慢慢远去,她想,自己从来没有丢掉什么,它们化作了山间的风、暗夜里的星辰、镶嵌在土地里的山川河流,以及无所畏惧的勇气……一路都在伴她前行啊。
第70章 第七十坛花雕
晚上八点出头,程遇风和陈年来到下榻的金叶酒店, 办理完入住、放好行李后, 两人去楼下吃了饭, 时间还不算晚, 陈年提议去附近的夜市走走。
夜市是S市人们夜晚打发时间的好去处,琳琅满目的各种摊档, 三五步就有个特色小吃, 几乎汇集了全国各地所有的小吃, 至于味道是否正宗及用料是否卫生似乎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混杂着一股油腻的夜风吹过湿淋淋的地面, 积水里装着五彩缤纷的灯光, 被匆匆行人接连踏碎,仿佛一面模糊的镜子, 支离破碎地倒映着世间芸芸众生的百态。
刚走到街口,就有一阵浓重的香辣味飘过来, 陈年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有个烧烤档,对面是卖麻辣烫的,两边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店里,四人座的小矮桌已全部坐满,气氛浑浊而热闹, 劳累一天后的人们, 在俗世的烟火里, 像濒临枯萎的花重新回到水中, 一扫颓意,变得生动而饱满。
路边随处都是垃圾桶,但也能看到随地乱丢的垃圾,陈年把揉成一团的纸巾塞进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垃圾桶,转身时有辆小黄车几乎贴着她擦过去,幸好程遇风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小黄车的主人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
程遇风轻蹙眉心,陈年晃晃他手臂,“我们继续走吧。”
前面传来阵阵乐声,绵长而悲戚,如泣如诉,陈年拉着程遇风走过去,只见灯光黯淡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盘膝坐在地上拉二胡,前面还堆着零散的硬币、纸币,面额最大的是5块钱。
陈年听不出曲目,也不知道男人的水平如何,她只注意到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空洞而浑浊,如同没有生命的冰冷物件。为了生计,不惜以最软弱之处示人,可收效甚微。
一曲终了。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放上去,男人一无所觉,换了一首新的曲子,继续拉起来。
陈年不知道他背后有什么故事,走出好远后,她在心里无声轻叹,如果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世界就好了。
当然,目前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然而,陈年不知道的是,今天晚上的一个小插曲,其实是一股无形中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用尽毕生所学,致力于为盲人重见光明的事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