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第一次见识到李泽文把控全场谈话气氛的能力——他在每个话题之间转换自如,轻而易举的把全场的谈话带向任何一个方向。
老师们或多或少都能喝点酒,何况现场的气氛很好,酒过三巡后,包厢里的谈话方向就被李泽文一句“我也是前不久才从小羽那里知道潘越的事情”带回了十四年前。
时间虽然过去十四年,但谈起当年的事情,几位老师还是面露浓浓的遗憾。
“这件事,怎么说呢……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唯一一次遇到学生自杀。”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一次都嫌多了。”
刘铭刚感慨:“小羽当时也才十二岁吧?那么小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肯定有阴影。”
彭华东说:“我反正不懂这些孩子在想什么。轻掷生命,看上去似乎有一种获得解脱的快感,但却给亲人带来了永远的伤害。”
“这么多年过来,我一想起潘越都觉得很不好过,”邓玉梅脸上写满了叹息,“我是他的班主任,和他交流得比较多。按照现在的说法,他是个很正能量的孩子,就算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多,也实在不像是会寻短见的那种。”
邓玉梅的判断和李泽文不谋而合,不过他却道:“有些崩溃是瞬间发生的,极难以预料。这种事情并不罕见:没有前兆,没有导火线,忽然有一天,某人自杀了。”
邓玉梅摇头:“这种情况的确可能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潘越当时的心理状态不应该糟到那个程度。”
“郗羽说当时流言很多,潘越很不好过。”
“没错……这种流言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不友好了,”刘铭刚附和,“所以我对早恋严防死守。副作用太大,一不小心闹出事情,也不好跟学生家长交代。”
“哪那么容易?现在的孩子早熟,各种媒体日夜熏陶,早就不是十年二十年前了,”周宏杰说着摇头起来,“那天我上课的时候还有学生传情书被全班学生被发现,全班都在看那个女生的笑话,也不好处理。”
“别说了,我班上还有用密码写情书的呢!也不知道他们哪有那么多感情抒发。”
大家都笑起来。
彭华东“哎”了一声:“所以我有时候不想当初中老师的原因,这些孩子啊,还是太幼稚了,用时髦的说法,就是中二。”
初中生是最不理智的一个群体,刚刚进入青春期,身体迅速成长,脱离了幼稚的小学生阶段,但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俗称的“三观”完全没有形成,连个轮廓都没有。他们自我意识过剩,接受外界的事物的能力偏偏又很强,特别想要凸显出独一无二的自己,于是仿效流行文化里的人物,看着人家谈恋爱好玩,自己也去谈恋爱,但却根本没有处理后续麻烦的能力。
邓玉梅一直听着其他老师的发言没有说话,此时才道:“你们说得都对。但在一个普遍中二的群体里找一个例外的话,那就是潘越。他比一般学生成熟。”
李泽文循循善诱地提问:“是吗?”
这位潘越曾经的班主任沉思了一会,又放下手里的杯子,看向郗羽:“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最开始我怀疑过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小羽,你是什么学生我还是知道的,我不是说你存心传播流言,而是无心之失。比如你无意中告诉了其他人,比如你的好朋友,被他们故意传播出去。”
郗羽默默听着。
“这件事一出,班上的氛围对潘越不算很友好,我跟他谈过,他是有点难过,但大体还是平静的。”邓玉梅陷入到回忆里去,“我问他知不知道最初传播流言的是谁,他说肯定不是你。他当时跟我说,如果你是那种女生,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了。”
郗羽心中百感交集,觉得鼻尖发酸,不得不努力抿着唇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不是我……”郗羽轻声说。
她的每一缕情绪变化都在李泽文的眼中,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一幕落在老师们的眼中,成为了两人又一个感情融洽的铁证。
邓玉梅无声地叹息:“是的。他还跟我说,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啊!”
这件事不论郗羽还是李泽文都闻所未闻。
郗羽瞪大眼睛,急切地追问:“他说了是谁吗?”
“我当时问过他,他不肯说。我承诺绝对不会去找那个人的麻烦,他依然不告诉我。”
李泽文轻轻拍了拍郗羽放在桌上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道:“他既然不肯说,应当是在维护对方。”
“我想是有这种可能,他说不想把事情搞大了,说等这件事的影响消退就好,”邓玉梅缓缓道,看她的神情,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去,“潘越出事后,我问了班上的一些学生流言是到底是谁传的,每个人都说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总之根本没办法继续问下去。”
话到最后邓玉梅语气轻缓下来,看起来似乎想起了别了事情。
“流言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查到源头,当年那种环境也不适合追究真相。我的班上,不,全年级的气氛已经很糟糕了,我这样一问搞得人人自危,需要心理干涉的学生多得数不过来。而且查出来又有什么用?学生们大都是14岁不到的未成年人,而他们在此之前基本不知道流言能给别人造成多大伤害。”
这是实情,十分符合社会心理学的客观规律。
李泽文说:“如果流言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的话,传播流言算不上很大的过错;但是在一起人命事故后,传播流言就会变成严重的校园欺凌事件,恐惧效应发酵,每个学生第一时间想的恐怕是推卸责任——就算学生们想不到他们的家长也会让他们想到。”
“就是这样的。“在座的诸位老师肩膀沉重地垮了下来。
这也是当时警方面临的困境:学生们战战兢兢,闭上了嘴;老师们压力太大,不希望横生枝节;至于校方,他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低调而隐蔽的处理这件麻烦事。
任何一种情况都对案件调查不利。在十四年后的现在,这种困境不复存在,问题在于,记忆还剩多少?
第37章
邓玉梅像打开了话匣一般,接着说下去:“说真的,光是控制班级状态就让我整个学期都睡不好觉,别说学生,我当年承受的压力也够大,实际上,我都差点改行不当老师了……”
这一点确实可以想象的。班上的学生在学校自杀,身为潘越的班主任,邓玉梅也肯定要负责任的。她后来还能当老师,说明学校领导没有苛责她。
“幸亏没有。”李泽文说,“您这样有责任心的老师如果改行,对学生的巨大损失。”
这句恭维让邓玉梅脸上露出很浅的微笑,她看上去开心了一点,又对郗羽说起来:“对了,郗羽,你转学后应该就没有和当年的同学有联系吧?”
“没有了。”郗羽摇头。
“还是有点可惜的,”邓玉梅说,“我有个学生比较关注你,问了我好几次你退学后转去了哪里。”
“是谁啊?”
“孟冬,你还记得吧?”
“孟冬……”郗羽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抽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当时是二班的数学课代表?我是一班的课代表,我们还算熟悉。我记得,他和潘越关系很好。”
“没错。孟冬和潘越这两人,一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在一个人身边总能发现另外一个,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中午也在一起吃饭。”其他两位老师也纷纷附和。
“没错,”周宏杰说,“孟冬也一直跟我打听郗羽转去了哪里,问了我好几次。”
李泽文问:“好几次?”
“对。我一直没告诉他,他找机会就问我。”
郗羽疑惑:“周老师,为什么你不告诉孟冬?”
“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你爸妈的安排,准备让你转学去什么学校读书,你爸爸也是老师,选项应该很多;后来我知道你家的选择后,也没告诉他是因为他和潘越关系挺好,我担心他可能会找你麻烦。”
“老周,你这话就有点想当然了。孟冬可不是这样的人。”邓玉梅立刻道,看得出她对这个学生印象好得不得了,“他说,因为一直当数学课代表的原因,和郗羽关系很好,所以才想知道她的近况。”
周宏杰看了邓玉梅一眼,表情有些复杂:“邓老师,看来是你跟孟冬说的郗羽转学的去向了。”
“是我说的,”邓玉梅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把。”
周宏杰把目光转向郗羽:“孟冬找过你吗?”
郗羽茫然摇头:“完全没有啊。他没来找我过啊。”
“所以我说你是多虑了,你的担心完全是无稽之谈,”邓玉梅拿到了证据,“孟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孩子。”
“我记得他学习很好,后来怎么样了?”郗羽问。
邓玉梅脸上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神色:“他直升了二中的高中,高中的时候成绩依然非常优秀,他拿过数学竞赛的奖,高考成绩全校第一,全省第三,最后考入了京大。”
刘铭刚也挺满意地补充:“对,在京大念金融专业呢。”
难怪几位老师都记得他——优秀的学生总是容易被记住的,如果你能优秀到成为状元,那老师们对你的印象就更深了,你将无数次作为传奇故事被老师提起来。
初中那会孟冬的学习就挺不错的,郗羽不奇怪他取得的优异成绩,问:“邓老师,你知道他现在哪里吗?”
“我上次见他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当时和一群学生回学校看过我。那时候他在港岛的投行上班,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工作。”
李泽文示意服务生给众位老师又到了一轮酒,又道:“小羽跟我说过,潘越家里有一些矛盾?”
“是的。他家里的事情我之前也知道一些,感觉有些复杂。他爸爸是建筑师,平时非常忙碌,他妈妈是全职主妇,所以潘越的教育问题一直是她在管,她平时也跟我联系很多。但时不时的,潘越的爸爸也会给我打电话,问和他妈妈差不多的问题,我一番话要说两遍。可见他们两口子平时压根没有私下的交流,”邓玉梅说,“不过有一说一,他父母的关系可能是不太好,但对儿子还是关心的,也舍得投入。”
李泽文问:“舍得投入?送去语言培训班?”
“对啊。就是那种有外教的、一个学期起码要花几万块钱的语言培训班,我其实觉得这种培训班性价比不太高,但他爸妈眼睛都不眨一下送他去了,”邓玉梅说,“除此外,买书也舍得花钱。我常常能看到潘越的书包里有一些英文原版书。”
李泽文眉梢一抬:“什么书?”
“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带过一套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系列,当时国内还没译本,他把书带到班上,非常轰动。”
李泽文和郗羽对视一眼:“你记得这件事吗?”
“哈利·波特系列的英文版……”郗羽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记忆如同被火石被点燃了,“我是有那么一点印象,是初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的事情,好像是第六本来着。”
“你没借来看一看?”
她凝神细想,缓缓道:“那时候我和同学也不太熟熟。课间时有一群人在传看这本小说,我是因为好奇,凑过去看了看。我不知道书是潘越的,也没想过借来看。我当时的英语水平肯定也不足以看懂英文原本。”
“是的,初一学生要看懂英文小说难度很大,就算潘越从小就,”邓玉梅说,“潘越当时看得也很不容易,他一边查电子词典一边看,还常常捧着书来办公室来问我一些语法问题。”
“除了英语外,”刘铭刚道,“他数学也不错的,一直是班级前几名。”
周宏杰深深叹了口气:“他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也是我这么多年教过的最可能成为作家的学生了。”
“嗯,他也说过想当作家的。”郗羽道。
邓玉梅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郗羽,最后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潘越要还活着的话,成就也一定不低。”
一个“也”字充分说明了邓玉梅的遗憾。在她想来,潘越能取得的成就至少不会比孟冬和郗羽这两个优秀学生更低。
李泽文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贵校的学生都很优秀,现在一个很红的节目主持人,叫程茵,也是小羽的同学。”
恭维总是让人受用的,几位老师的兴趣高昂了一点,也纷纷在他们教过的成百上千的学生里搜索起来。
“是吗?”几位老师都有点没想起来,“当时有这个学生吗?”
邓玉梅的记忆力明显更好一些:“是的,好像是有个学生叫程茵,平时挺安静,挺漂亮一个小姑娘。”
“有的,我班上的,”周宏杰作为班主任,对班上的学生记忆要深刻一些,“但初一后她也转学走了,我记得是她家长工作调动吧。”
“那难怪我们没什么印象了。”彭则刚说。
当过老师的人都知道,老师不可能记住教过的每一个人学生的名字的,郗羽的这些老师教龄至少也有十七八年,学生桃李满天下,十几年前的只教了不到一年的并且成绩也不好的学生,他们没有印象也不足为怪。至于郗羽能被老师们都记住并且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反而是一件小概率事件了。
李泽文转开了话题:“邓老师,你说过你和潘越的父母常常有联系,那学校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的父母?”
邓玉梅表情黯然:“这就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原本是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父母的,但潘越恳求我把这件事保密,说不想让他们操心。他担心他妈妈知道后可能会来学校找郗羽的麻烦……我当时答应了,谁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那种事……”
郗羽完全说不出话来。
即便她伤了他的心,他居然还在为她考虑。
邓玉梅最后说:“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跟他父母先沟通一下,也许就没有后面的惨剧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在人们的计算范围内,”李泽文拿起鲜榨的那瓶果汁给邓玉梅斟了一杯果汁,她不是很能喝酒,“邓老师,您也不用介怀了。”
“是的,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