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了眨大眼睛,很高兴的说,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啊。
我说在书里看到过这个概念,是古希腊的科学家提出的一个悖论。
郗羽问我,那你觉得还现在的船是不是原来的那条船呢?
我说,主要看“这条船”的定义是什么,但一般来说,已经不是一条船了。
郗羽重重点了头,你说得对。我这篇发表的作文让我觉得很惭愧,明明就不是一条船了,我这就是一种欺骗啊。
我之前发表了那么多文章,对这个问题有一些了解。我很肯定地说,在文学作品里判断一篇文章是否原创是有标准的。
她问我什么标准。
那时候就要上课了,我和她约好了放学后再谈。
放学后郗羽果然来教室找我,我们结伴离开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告诉她文学作品判断模仿、抄袭、原创的标准,比如文学作品只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判断抄袭的标准是20%,这些都有标准,并且写在了法律中。
郗羽听得特别入神,她还拿出笔记本和笔记录了我的话,她说好佩服我,知道这么多知识。
这是我第一次和郗羽聊天这么长时间,我以为她只能和孟冬聊数学,没想到我和她之前也可以谈得这么开心。
郗羽最后说,根据法律,她那篇发表的作文被她的爸爸妈妈修改的部分超过了50%,根本不算她自己的作品了,她会写信把这件事告诉编辑,而且自己也不会拿这笔稿费。
郗羽真的太不一样了。
我听到过编辑说,很多小作者的投稿文章都是被父母、老师修改过的,其实是不道德的行为,这些作者和他们的父母、老师还引以为荣。
很多人都有着美好的品格,但我想,郗羽的品格可能是我见到的所有女生里闪闪发光的。我从来没有那个时候像现在一样,是如此期待和郗羽成为朋友,我想跟她说话,哪怕一句话都好。
我的身边充满了谎言和不真实。我最佩服的爸爸是一个满身谎言的大骗子,我最喜爱的妈妈每天不是砸东西就是骂我。
我的世界混乱无序,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郗羽却依然如故,诚实而美好,仅仅因为她的父亲修改了她的作文就那么羞愧。
我看着她,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去,无法言语。
她是我人生中永恒的一道光。
我想,活着,感受着,并且喜欢着她,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4月15日
我想对郗羽表白,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每天都修改一遍。
我坐在教室里,想着的郗羽,老师上课的内容居然都听不下去。下课后我会借故走到一班的走廊外,悄悄偷看郗羽。她和同学说话,伏案做作业,在食堂吃饭,所有的一切的都显得那么美好。
我写信的时候不小心被孟冬看到了。他说我最好不要对郗羽表白,他觉得我会失败。
我知道,他其实也喜欢郗羽,当然不希望我去表白。
他怎么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呢?他找一切机会和郗羽相处,和她聊天,还去一班找她讨论一些他早就弄懂的数学问题。
我不想理他。
4月20日
我设想了多种让爸爸妈妈不离婚的办法。方法一,离家出走,但我应该往哪里走?而且我也不想离开学校,离开学校后我再也见不到郗羽了;方法二,装病。小时候,每当我生病的时候,爸爸妈妈的感情总是特别融洽,他们照顾我,特别默契;方法三,我死掉……就像奶奶那样死掉,再也不存在。
眼不见心不烦,随便他们怎么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我死了后他们会后悔,那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以前害怕死亡。我一想到死了之后没有“我”就害怕,现在已经完全不怕了。
4月25日
我一点都不想回家。爸爸之前在家住的时候,家里就像战场,充满硝烟味的气氛;爸爸搬走后,家里变成了战争肆虐后的荒原,满目疮痍。
爸爸又出差了,妈妈情绪很差,她终于接受了舅舅为她请的律师,我回家时她打电话给律师询问进展。
我听到她问律师,如果我爸爸在离婚之前死了,那他的遗产由谁继承。
妈妈说话时的表情让我觉得恐惧,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温柔的妈妈。
她放下电话后,我问妈妈是不是准备离婚,妈妈只叫我不要多想。
可我做不到,只要见过她表情的人都不可能不多想。
4月30日
今天学校开了家长会,是爸爸来开的家长会。从小到大,因为爸爸工作太忙,一般都是妈妈来开我的家长会。但这次不太一样,妈妈情绪不稳定,像个越吹越涨的气球,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炸,而且这次考试不太好,我不太想让妈妈来开家长会,我不知道我的考试成绩下降是否又会刺激她。
我也不想让爸爸来开家长会——但爸爸还是来了家长会,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开会的日期,爸爸说听孟冬的父母说的。家长会后,爸爸带着我去见了刘老师,刘老师对我说,我爸爸是建筑师,我遗传了爸爸的优良基因,只要努努力,做多题,学好数学一点也不难。
但是让我惊讶的是,爸爸居然认识郗羽的妈妈。
我和爸爸从教师办公室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从一班教室出来的郗羽妈妈,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爸爸跟我说,郗羽妈妈是报社的记者,曾经采访过他。我觉得自己对郗羽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5月1日
妈妈对我大大发了脾气,说为什么让我爸去开家长会?
我才知道妈妈之前对我根本不算发脾气,她气坏了,拿出皮带抽打了我一顿。
小说里说某个人“痛得像被大象踩过”,我觉得这形容一点都不妙,反而更像被毒虫蛰过。我想起小时候又一次回老家,晚上睡觉时,毒虫爬过我的身体,我浑身上下都起了大块的红斑,疼痛进入了皮肤深处。
5月5日
我今天在市图书馆看见郗羽了,她居然也来图书馆。这个五一长假,我每天都来图书馆看书,但还是第一次看到郗羽!
我到达的时候,恰好看到她在图书馆的大厅里和一个女生说话,说了几句话后,那名女生捏了捏了她的脸,离开了图书馆。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碰到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常服。她留着长发,穿着一件长袖的连衣裙,裙子很长,我顿时就想到诗经里的“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她随后到入口处出示了图书证,我走过去和她搭话。
郗羽看到我,也有点吃惊,后来解释说假期她做完了作业,也没事做,就跟姐姐一起来图书馆看书了。
我说我刚刚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说话,那个就是亲姐姐吗?
她得意的说当然是。
我第一次知道郗羽居然不是独生子女,还有一个姐姐!我说她和她姐姐不太像,她姐姐就没有酒窝。
郗羽得意地说酒窝的遗传是概率学决定的,他们家他爸爸没有酒窝,她妈妈就酒窝,所以她和她姐姐有酒窝的概率是50%。
我很惊奇地点头,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郗羽说多看看科普书就知道啦。
我问她来图书馆就是看科普书吗?
她说是的。
我问她,为什么她的姐姐怎么没和她在一起。她们一起来的,也应该一起走看书才对。
郗羽的答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郗羽的姐姐的本意不是来图书馆看书,她的姐姐要和同学朋友出去玩,但很担心父母不同意,所以就用“和妹妹去图书馆”看书的名义从家里溜出去。
我说,你姐姐这是拉你做挡箭牌?
她说是这样的,她姐姐这样做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郗羽这就不是说谎了吗?还是和姐姐一起欺骗父母。她的父母不让姐姐出去玩肯定有道理的,而且,万一她姐姐出了什么事情,郗羽的爸爸妈妈肯定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怪罪她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郗羽,她愣了好一会才说自己没想过这些事,姐姐叫她帮忙她就帮忙了,她觉得姐妹之间有点瞒着父母的小秘密也很正常,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我看她发愣的样子,也觉得不对,连忙解释说,这不是说她姐姐会出事什么的,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郗羽对我道谢,感谢我的提醒。
郗羽这个下午在图书馆借了三本书,都是天文方面的科普图书。我问她好看吗?她特别兴奋地点了点头,说自己对天文很有兴趣。
我开心地和她聊起学校正在修建的天文台,她特别高兴地说没想到学校能做这样的好事,以后要看星星就容易多了。
我从来没发现郗羽这么能聊天。郗羽跟我聊了好多天文台的知识,她跟我说天文望远镜的分类和进步,说天文望远镜是伽利略发明的,后来开普勒、惠更斯、牛顿等科学家都对天文望远镜进行了改造。她说,我们学校的望远镜是14寸的反射望远镜,反射望远镜的原理是牛顿发现的。
我觉得好惭愧呀。她告诉我的知识,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我以为自己阅读面很广呢,和郗羽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啦。
郗羽倒是不介意,说我大概看文学类的作品比较多,科普类的作品比较少。
我让她给我推荐一些好的科普书看,她给我列了一长串书单。
直到阅览室关门的时候她才离开,我正打算问她这下午看了什么书,她姐姐也回到了图书馆,郗羽的姐姐看上去比她大了好几岁,她没有酒窝,眼睛也没有郗羽大。她姐姐问郗羽我是谁,郗羽说是隔壁班的同学。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车站,郗羽和她姐姐一起上了公交车,可惜的是我家和郗羽家在两个方向,我们不能乘坐同一班公交车离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郗羽和她姐姐先上车离开。当汽车驶出几十米后,郗羽回过头,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我可以肯定的说,这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快的下午,也是最美好的下午。
5月9日
我对郗羽表白了,她拒绝了我,甚至说朋友都当不成。
我好难过。
我知道表白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我没想到我会那么难过,比爸爸欺骗我,妈妈打我还要让我难过。
第75章
最后一页潘越的日记翻完,郗羽默默阖上手中的日记,只觉得肩膀沉重得几乎要塌陷了。
她此时坐在李泽文的套房里,身边散落数十本打印的A4纸——李泽文教授对纸质文件有种莫名的偏爱,在他的授意下,下午在潘昱民家拍摄的数十G的潘越日记照片已经纸张化,厚度足有半尺高。撇开警方案卷里的那几页零散的记载,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潘越日记的全貌。
潘越从开始记日记直到去世,持续时间也仅有五六年时间,这五六年时间他都能保持写日记的良好习惯,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上千篇日记没有很华丽的辞藻,不太讲究字斟句酌,将潘越的人生纤毫毕现的描绘出来,完整的复刻了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大概是考虑到隐私问题,之前警方保留的几篇日记里没有详细讲述潘越父母矛盾的细节,只有几篇记录他心情的日记。现在一切都跃然纸上,真相大白。
“之前没什么感觉,看完这些日记后才发现真的挺可惜,”蒋园说,“真是个好孩子,聪明善良,温柔敏锐,是个难得的优秀男生。如果他没死的话,应该当了作家——哦,肯定不是网络作家的那种级别。”
蒋园是真觉得很遗憾,这种遗憾类似巴米扬大佛被炸毁,类似圆明园被八国联军烧毁,类似最后一只白鳍豚的消失。美好的东西就这样毁灭了——蒋园觉得,潘越之死,从各个意义上来说,都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对个人,对家庭,对社会都如此。
蒋园的话飘入郗羽的耳朵,她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无声地。是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想“如果潘越还活着,他的未来是什么样”,每每想起都觉得夜不能寐。
李泽文看向郗羽:“他日记里提到不少和你有关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在潘越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日记里的大多数篇幅都围绕郗羽展开,甚至比他那个破碎家庭的篇幅还要多得多。在李泽文看来,这些具体的细节描写解释了许多疑问,微妙的是,这些描述和郗羽之前的讲述有一些小冲突——她只说“我们打过几次交道,但不熟悉”,她从来没有提到自己和潘越的交往其实不算少。
实际上,从一开始听到郗羽关于潘越坠楼事件的转述时,就有一个微妙的疑问在李泽文心中盘桓,那就是:潘越为什么会对郗羽表白?
之前李泽文读过潘越在媒体上发表的文章,他那时候就已经大致触摸到潘越的性格——他有着真诚,敏锐的心灵,完全没有任何被流行文化荼毒的迹象——很难想象这样的少年会在仿效小说漫画里的角色,在完全没有苗头的情况下对一名女生告白。那毕竟是十四年前,是老师和家长对早恋严防死守的年代,潘越是哪来的勇气对一名不熟悉的女生表白?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正常的真实的社会节奏中,告白是在双方建立一定感情基础后才有的承诺约定环节,而不是用在“让我们熟悉一下吧”的初始拉好感的环节。
郗羽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记得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图书馆的那次交谈了,我后来一直想,是不是那次交谈给了他什么错觉……”
李泽文的目光落到郗羽脸上,眼神复杂,心情亦然。
他缓缓道:“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和某人度过了同一段时光,可记住的细节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