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汗浸透全身之前,郗羽已经用力踩下急刹车。仅仅刹车尚且不够,郗羽发现前车时两车的距离只有不足二十米,丰田时速不快,很可能不足五十千米,而郗羽的驾车速度中规中矩,时速约为九十,再加上反应时间,刹车距离至少需要二十米以上。
前车的车屁股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占领了两人的全部视线。
“右变道!”程茵大叫。
这条通往南都的G243高速路是三车道的,郗羽一直在最右侧的车道上行驶,她在最短的时间打了转向灯把方向盘朝右一拨——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追尾事故,但因为方向盘打得太急,应急车道太窄,另一桩事故也随之而来,在“砰”的沉闷巨响声下,汽车以四十千米的时速撞上了高速路旁的防护栏。
汽车的车头、右侧车身和防护栏以弯曲和变形抵消了汽车的巨大动能。两秒钟之后,随着郗羽“哗啦”一下换P挡,汽车彻底静止下来。
“抱歉,抱歉,”郗羽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心跳起码过了一百八,她重重喘息转头看程茵,“程茵,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事,我没事,”程茵是惊魂未定,“先开灯,开灯,应急灯。”
“好好。”
郗羽连忙打开应急灯,又打开了车里的灯。
谢天谢地,两人除了被吓一跳外没有受伤,安全带发挥了卓越的作用。她们定了定神,解开安全带,下车查看车子撞击情况。车子的情况绝对不算好,因为那一下子冲撞太猛烈,防护栏凸出,汽车右侧的两个轮胎已经脱离车道,卡在路基下方,如果不是因为防护栏,汽车绝对会滚到高速路路基下的田里去。因为防护栏卡着右侧车身,右侧车门无法打开,程茵不得挪到左侧的驾驶座上,从左侧车门下车。
事情很明显,仅凭着两个女人的力量,绝对不可能让汽车回到正路上。
“我们需要找道路救援车,费用我来出。”郗羽打开手机,在网上搜索,急于用承担责任的方式来减少内心的愧疚感。
“不用着急,”程茵见过大场面的,对这样的擦挂事故保持足够的冷静:“没关系的,有租车合同,包含了保险,不需要你掏钱。”
“是我开车的,”郗羽坚持,“我有责任。”
如果她当时没那么生气,没那么惊恐,变道的幅度没有那么大,这一切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先不说这个,”程茵摇头,“先打电话吧。”
交通事故的发生通常都是一瞬,但处理交通事故就需要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两人给汽车拍照,打电话通知交警、租车公司和保险公司——因为时间有些晚,有些电话不是那么好打通的。所有电话结束,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
漆黑的夜晚,空旷的高速公路,两人靠着防护栏,终于有心情针对事故聊上几句。
“我刚刚走神了,真的很对不起。”郗羽苦笑,“我们回到南都肯定很晚了。”
她还是分心了。
自从两年前她驾车擦刮了李泽文的车之后,郗羽在驾驶上一直相当小心。李泽文曾经严肃地批评过她,说她平时的生活过于心不在焉,才会导致生活中小事故不断,强烈要求她一心一意地开车。
诚然,前面那辆引起事故的缺了一个灯的破车也有相当的责任,但如果她更细心一些,早早变道,是可以避免这场车祸的。
“没什么的,”程茵从车子的后座位拿出两瓶纯净水,递给里郗羽一瓶,“开车出点小擦挂事故太正常,只要人没受伤就没问题。而且,这也不是都是你的责任,我也有责任,我不应该在你开车的时候和谈这么严肃的话题,让你分神了。”
郗羽默默接过水瓶,拧开,喝了一口。她的的确确被程茵那番话刺激了情绪,所有的思维能力都用来思考,对路况的注意力也降低了。
程茵轻轻叹了口气:“但你要明白,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明白……”郗羽心情平静多了,在那样一场惊魂事故之后,她已经无法对程茵生气了,“不说我和教授怎么样……你真的有把握追到他吗?我对教授的感情生活不了解,但我也知道,他不缺少爱慕对象。”
“这事有些难度,而我有一定的信心。”这个问题让程茵露出了很奇特的笑容,“我请他给我写推荐信,约他吃晚饭,他都答应了。如果他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完全不可能答应我的邀约。”
郗羽想起回国后第一次见到李泽文,就是他开车来接程茵去吃晚饭那次。后来李泽文解释说因为更了解程茵是否有做学术的能力才同意邀约——郗羽当时并未多想,完全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仔细一想不太站得住脚。李泽文要了解程茵有千百种办法,没必要郑重其事地去吃晚饭。
异性单身男女一起吃晚饭,是有些暧昧的。李泽文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社交常识。
“以我所见,男人,至少绝大多数男人,”程茵伸手把搭到耳畔的头发拨到耳后,“对来自异性的主动示好没太大抵抗力。李教授不论多理性都是男人,很难违背种族的本能。”
郗羽注意到程茵撩头发的姿势优雅又美丽——她于是想,当这名异性又年轻又美貌的时候,男人的抵抗力更差了。
“我明白了。你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郗羽沉默了一会,指了指远处低矮的房子,“救援车和租车公司的让还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来。我们不如去村里坐坐?”
高速路修筑在比地面高半米左右的路基上,而路基之下则是一片绵延不断的田地,是附近的村民种的地,抬头看去,远处有一片星星落落的小房子,根据导航显示,那是一个名叫“赵家屯的”的小村子。
程茵摇了摇头:“不了,走到村里也要一段时间。晚上的郊外也挺凉爽,我们等等就好。”
郗羽也无所谓。她连南极这样无人区都呆了,更不介意在高速路旁等救援,提出这个主意是为了程茵考虑,让这么一位知名人物陪着她在路边等车,总觉得很对不起她。
程茵仰着头,轻声“呀”了一声:“啊,这是银河吧,好美啊。”
一道茫茫的银白色光带从北到南方横跨天空,光带宽窄不一,确实是极美的景色。
“那就是银河,”郗羽道,“夏天是看银河最好的季节,能看到银河最明亮壮观的部分。”
“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星空了,现在能看到这么壮美的星空,忽然觉得撞车也值了。所谓祸兮福所倚是也。”
现代文明程度越高,光污染也就越严重,看到星空的可能性也越小——程茵这些年生活在首都,确是想看星空而不可得。
“是的,”郗羽凝视天空,虽然她看过的星星比许多人一辈子看到的还要多得多,但依然发自内心的感慨道,“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星空都觉得那么震撼。”
“我要拍下来。”
“有些难,不过你试试吧。”
正如郗羽所言,手机拍摄星空的效果很差。现在手机的摄像头像素越来越高,但拍星空远远不够。
“曝光时间不够。要用专业相机才可以。”
“那就不拍照了,用眼睛记录就好,”程茵爽快把手机揣兜里,“那颗很亮的星星是?”
“那是织女星,织女星是天琴星座中的亮星,是北半球第二亮的星座。”
“有织女星,牛郎星呢?”
“在银河系的那一边,和织女星遥遥相对,”没有指星笔,郗羽于是伸出手指向天空,“看到那颗星了吗?银河系中间那颗,那是天津四,它和牛郎、织女星组成了一个很大的三角形,这就是著名的夏季大三角,整个北半球都可以看到。”
“你对天文很了解?”
“这也是我的一部分工作内容,我所在的实验室和天文台有长期合作,我们为他们处理天文照片里的大气扰动,尽可能还原真实的星空。”
“你所从事的真是伟大的工作。北斗七星在哪里?”
“那边的星座是北斗七星,斗柄指着南方,说明夏天来了,古代有句话,‘斗柄指南,天下皆夏’。”
“哦,对,长得真像一个勺子。北极星又在哪里?”
“北极星的那个勺子的外侧的两颗星连线,朝勺口方向延长约5倍远,就是北极星。北极星和地平线的夹角就是我们所在地的纬度。”
“是吗?北极星好像不是很亮啊?为什么我记得北极星是天空最亮的星?”
“北极星是北天球上最重要的星星,但亮度排不上前十。不过一万年后织女星会成为北极星,这就是有史以来最亮的北极星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地球的进动……”
程茵对天文学很有兴趣,她很有求知欲望地指着天空不断询问,郗羽一一解答。一问一答中,时间过得飞快,等救援也不那么辛苦了。
程茵兴致勃勃道:“今晚我学到的天文知识比我看十本书还强。你不觉得很巧合吗?一个能看到星星的晚上,身边有一个对天文学及其了解的同伴。”
是的,这种概率的确不高。郗羽并不自恋,但像她这样了解天文知识的也是万中无一的。
郗羽露出复杂的笑容:“程茵,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们也约定一起看星空的。”
“是吗?”
“对的。当时学校楼顶在修建天文台,我们约好,等天文台修好后,我们就一起看星星,”郗羽说,“你说要跟我学着认识天上的星星。”
程茵若有所思地一顿:“原来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呵,十四年后实现的约定,有些宿命感。”
“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我们订下约定吧——”程茵看着她,“什么时候我们去天文台看星星?”
“好的。等你到美国后联系我,”郗羽说,“美国的天文台大都对开放的,你可以看个饱。”
“那就这样说定了。”程茵伸出右手和她击掌。
说话间,一颗流星划破晴朗的夏夜,剧烈的燃烧着,发出璀璨的白光,把夜色这块黑色幕布撕开了一条缝隙。
两人间再次仰起头看着星空,陷入愉快的静默。遥远的恒星释放出的光子经过飞过几百、几千光年的距离到达地球,静静地落入两人眼中。
第96章
等两人把北天球的几十个星座认了个遍,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救援车和租车公司到达现场;十五分钟后,卡在高速路上的汽车终于被打捞起来。
郗羽由衷地感觉到了身边有一个名人的好处,拖车的司机非常热情,绝口不提大半夜赶到现场的辛苦;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本来没必要来,但因为程茵的名气,还是驱车到达现场,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热情处理后续——根据租车协议,这是单车事故,走保险即可,不需要特别赔钱。
汽车被打捞出来后装上了救援车,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把她们送回南都,凌晨三点时,她们回到了宾馆。
郗羽本打算回家,但考虑到时间颇晚,如果她现在回家,家里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家里老的老少的少,偏偏还都睡眠不太好,于是在程茵的建议下,她和程茵一块儿住在宾馆——她订的房间是一张商务大床房,睡两人完全没有问题。
疲劳不堪的两人很快洗漱妥当,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郗羽是被一阵柔和的门铃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瞪着面前的电视墙几秒钟后清醒过来——作为一名麻省理工出来的学生,熬夜对郗羽来说当然不算罕见,不过自从去年年底论文交了之后,她基本上再也没有熬过夜,进入了健康的作息阶段,但身体的反应力还在,对赖床的抗性极好。
旁边的程茵也被吵醒了,她瞪着眼看了十秒钟的天花板之后,才闷声反问:“有人在敲门?”
“是的。”
“几点了?”
“十一点了。”郗羽从床上爬起来,冲着门问“是谁”,没有得到回答——当然也不意外,昨晚进屋的时候郗羽就注意到酒店的门厚度足有十厘米,相当隔音。
两人也睡够了,爬起来换衣服、开门——郗羽换下了睡衣,她没有多余的衣服,身上的睡衣是程茵的。
打开门后,郗羽大吃一惊。
站在门外的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看上去两人年龄不大,脸上带着客气礼貌的笑容。
“是郗羽吗?”那位女警察微笑着问她。
“是我啊。”郗羽满脸迷茫,“有什么事情吗?”
程茵也换好衣服从房内走了出来,显然,她头顶的问号也不比郗羽更少:“警察?你们有事吗?”
在郗羽的印象中,普通人看到程茵后多多少少都会浮现出一缕激动,但这两位警察的脸上完全看不到这一点,他俩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后对程茵后点了点头,看来是早有预料——也是,警方可以查到某人的酒店入住记录,他们有备而来,自然态度平和。
“我们是开云区分局的警察,想请二位跟我们到局帮助调查一起案件。”两名警察中那位略有些娇小的女警察看出了她俩脸上的迷茫,挺客气出示证件,郗羽才知道他们是市分局刑警大队的两名警察,女警察叫胡雅,男警察叫赵向东。
“刑警?你们是刑警?”郗羽瞪大眼睛,“是什么刑事案件需要我们帮忙?”
两名警察避而不谈,只是说:“到局里就知道了。”
“不会是我们家里有事吧?”郗羽追问。
“不是。”胡雅的笑容看起来挺真诚。
执法人员的建议不是她和程茵可以反对的,两人对视之后表示同意,两人用十分钟时间洗漱、拿好随身物品,跟着警察下楼,上了警车。
郗羽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这种预感非常微妙,她知道应该是发生了和自己有关的大事,可大事是什么她却无法得知。她只能用“家人没事”安慰自己,让自己不那么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