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为什么被支去安抚家属,颜谧心里也大致有数。
之前汇安区分局支队好容易有了个空缺,好几个人打报告想平调过来,结果都没能如愿,让空降的她给截了胡。系统内关系盘根错节,人家在这边的老朋友老熟人,哪能不对她有意见?
有形无形的排挤,她并不在意。一定要调来汇安区,是因为D大校园正处于这个区的管辖范围。
而五年前的那个深秋,颜宁正是从废弃的第三教学楼的楼顶,坠落殒命。
昨夜,黎思萱占了一半床,睡得无知无觉,颜谧望着天花板,几乎彻夜无眠。
无论是晚宴上猝不及防与何语再遇,还是那个跑回写字楼里消失不见的女人,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拨动了那片凝滞已久的齿轮。舞台旋转,往事如同走马灯,喧嚣纷杂,一幕幕闪现,最后定格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
五年过去了,每每想到颜宁躺在血泊里,空洞没有焦距的双眼大睁着,她的心仍像被撕裂开一角,血淋淋的痛。
颜谧伸手招了辆车,坐进后座,告诉司机去D大。
她不相信颜宁是自杀的。那封遗书,虽然是颜宁的字迹,行文语言却不是颜宁的风格。过去五年里,她调查过所有与颜宁有过交集的人,想要查清坠楼的真相。
出租车起步汇入车流,她打开手机相册,屏幕上的截图里,是她用画像软件拼出来的,前晚那个女人的脸。
这个人,她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年约四十至五十岁的女性,名牌手袋、钻石首饰、红底鞋,搭配考究而价值不菲,妆容发型一丝不苟,推测是个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的商界精英。
这样一个人,究竟与颜宁有过什么样的交集,以至于乍然撞见与颜宁相貌一样的她,会那样惊恐失态?
“叮——!”
手机响了一声,颜谧点开,是黎思睿:
【这不是启明国际的裴玉珠吗?还原度真高啊。怎么,她犯什么事儿了?】
颜谧一愣,忙回:
【你认识她?】
她拼好画像后,先发给了黎思睿。同在一栋写字楼里,他出入时很可能见过她。
黎思睿在开车,不方便打字,直接电话打了过来,“你竟然不知道裴玉珠?女强人,狠角色啊!她老公宋启明之前开修车铺,兼倒卖二手车。跟她结婚后,这女人硬是拿下了几个汽车品牌的进口总代理,筹措资金开了车行。她运气不错,正赶上国内私家车市场急速膨胀的好时候,现在的启明国际,可掌控着汽车市场的半壁江山……”
原来如此。
可是,颜宁连驾照都没有,又能跟车行女大佬有过什么交集呢?
通话中手机一震,颜谧怕是案子相关的信息,说了句“稍等”,低头查看。
【债主:账单.pdf】
虽然之前犹豫过一下,她还是通过了这位“债主”的验证——不然万一他真的把账单寄给国宾馆呢?
何债主二话没说,直接甩来了收据的扫描图。颜谧看清最底下的数字,杏眼一下子睁得滚圆。
放大文档,重新数了一遍数字,又确认没有看漏小数点。
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机贴回耳边,“Hey Siri,什么样的男士西装,能价值七位数?”
黎思睿被问得一愣:“呃,镶金的?”
颜谧回忆起那一身精致华丽闪瞎眼的金线刺绣,磨了磨牙。
——还真的镶了金!
作者有话要说: 语哥:不光镶金,还镶了钻,不信你看(解裤带
谧谧:你被逮捕了(掏手铐
晚上7点还有一更~
第5章
青砖白柱的校门,在秋日暖阳下恢弘依旧。道旁的银杏满树金黄,叶片飞舞飘落,三三两两的学子穿行,小情侣手牵着手,空气中满是阳光的味道。
又到了一年的这个时节。
颜谧松开攥紧的手指,绕过为百年校庆而精心妆点的巨大花坛,走进行政楼。
校务处留给她的记忆并不愉快。那是在颜宁出事后,记忆中,是两眼血红的父亲,嚎啕痛哭的母亲,努力安抚的校领导……还有喋喋追问,试图挖掘背后的故事的记者。
或许历史的本质和人类一样都是复读机,此刻的这里,与那个时候惊人的相像,就连严教授母子的在场也是一样。
推开门的瞬间,颜谧甚至有种时空穿越的错乱感。
“谧谧!”严教授看见她,激动得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瞥了一眼倚在书桌上,垂眸把玩着一方石雕镇纸的何语。怪不得,这臭小子也回来了……居然都没听他提过!
严教授身兼教委会成员,知道今天警方会来人,只是没想到来的是颜谧。她一抚掌,对沙发上的中年男女介绍,“颜警官是我的得意门生,是个细心又负责的好孩子。我相信有她在,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雪枝。”
中年男女冲上前来,“有我女儿的消息了吗?”石母一把抓住颜谧的手腕,“雪枝在哪儿?”
情绪激动之下的这一抓,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颜谧忍住没有流露出痛意,“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尽快找到她。”
旁边一个敦实的矮个男人啧了一声,“警察真的在找人吗?到现在才派了这么一个,”小眼睛上下打量颜谧,“小美女来?”
一句话让石父石母变了脸色,严教授皱起眉,“蔡记者……”
“蔡记者是吧?”颜谧接过话头,“感谢贵报对石同学的关心。我们第一时间成立了专组,在你敲键盘痛批警察不作为之前,请记得你没看到我的同事们,正是因为他们在为石同学的下落奔忙。”
蔡记者皮笑肉不笑,“还挺牙尖嘴利的。石同学的下落,不是很明显吗?你们警察不敢跟A国正面刚,跟这儿耍什么威风?糊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咣!”
骤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石母也下意识松开了抓着颜谧的手,看向响动的源头。颜谧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袖子,盖住手腕上被掐破皮的红痕。
何语弯腰捡起镇纸,放回桌子上,抬眸迎上众人的视线,“抱歉,手滑。”
严教授横他一眼,却正好逮到他的目光掠过颜谧的手腕,英挺的剑眉微蹙,旋即松开。
“颜警官既然被派过来,想必是调查有了一些进展?”何语语气淡淡的,“你没有向石先生和石太太提起,说明依然有不确定性——我猜猜,人确实不在大使那里,但是警方得到了搜查方向,正在排查?”
颜谧的目光不小心与他交汇,那双幽沉的黑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却又仿佛看穿了一切。她心头陡然悸动,下意识避开,转向石父石母。
“虽然由于法律的限制,我们不能如一些网友想象的那样‘正面刚’,但是请相信,我们不会放弃。”
石母掩面抽泣,石父轻拍着她的背,哑着嗓子,“辛苦警察同志了。我们……我们等消息。”
严教授忙道,“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发动学生、动员社会力量,尽管告诉我,我马上安排。”
颜谧点点头,又问了石父石母几个问题,直到警队一个电话把她叫走。
一直被无视的蔡记者干晾在一旁,恼怒得又想煽风点火,还没开口,撞上何语冷冷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竟脖子一凉,点火的心思都熄了。
该送走的送走,该安置的安置,都安排妥当后,严教授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眼神睨向站在窗边的儿子。
青年的背影高大挺拔,肩膀宽阔如苍鹰展翼,腰身劲窄,双腿修长,单单这样插兜立着,也别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睥睨天下,也是孤家寡人。
“人早走没影了,不过天文系有高倍望远镜,我去给你借一个?”
何语转过头,懒洋洋瞥她一眼,“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严教授叫住他,“走什么走,给我坐下,妈妈有话要问你。”
颜宁出事之后不久,颜谧转去了首都的公安大学,算起来,她也有四五年没见过她了,刚才又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此刻她抓心挠肺的想知道——这两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妈你读过欧里庇得斯吗?”何语不答反问。
严教授一愣:“什么屁什么?”
“……”何语磨牙,“欧里庇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他的《美狄亚》里有一句话:‘?τανηαγ?πηε?ναιυπερβολικ?, δενφ?ρνειστον ?ντραμ?τετιμ? μ?τεαξιοσ?νη.’——‘爱得太深,就会失去所有的尊严和价值’。”
何教授先鼓掌,“哇,希腊语,儿子好棒!”
她抵着下巴,若有所思,“按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舔狗舔到最后会一无所有’嘛。”
“……您懂的还真多。”
何语不再绕圈子,“我和颜谧之间,从来都是我追着她,她却可以轻易放弃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想复合,只有一种可能:我要她死缠烂打把我追回来……妈你怎么了?”
眼见严教授捂着胸口,皱着脸仿佛呼吸困难,何语担心地上前,却听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我儿子会孤老终生,妈妈的心好痛啊……”
何语:“……”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他抱臂居高临下,“事实上,我刚开通微博,她就第一时间关注我了。”
严教授挑眉:“真的假的?谧谧网名叫什么?我去看看,你别认错人了。”
何语没好气:“‘就不告诉你’。”
严教授把眼一瞪,“反了你了!凭什么不告诉我?”
何语:“……是‘就不告诉你’。”
“你的你不就是我吗?还不告——噢!”严教授恍悟,“是‘就不告诉你’啊……”
脑子转过弯来,她乐了,“谧谧……秘密……就不告诉你?哈哈,这丫头!”
抬手放儿子离开,严教授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他出了楼,高大的身影隐没入金灿灿的银杏树下。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颜谧,大课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凹进去的那个点就是她。小姑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下课后还追着她问了一堆问题。
超前的学生一直都有,她也不是第一次带,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喜欢这个小姑娘。
那时的颜谧,有点天才少女的小高傲,喜怒全写在脸上,鲜活得像盈着朝露的玫瑰花骨朵一样。比起她家那个满世界浪荡的臭小子,省心了不止一点半点。
后来阿语终于肯回国,在她的办公室里遇到颜谧。她就静静地看着他把她当成小学妹逗弄,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宣布,别看谧谧比你小两岁,人家还你高一级,论资排辈,该叫学姐。
臭小子那个晴天霹雳的表情,她真是现在想到,都还要笑出声。
她看着他围着颜谧打转,各种卖弄表现,像只开屏的公孔雀。只可惜开屏的对象太不解风情,她依稀记得,颜谧还帮追求阿语的女孩子递过情书?
严教授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颜宁自杀,留下了那样一封诛心的遗书。各种谣言铺天盖地,什么两姐妹争男,姐姐被始乱终弃,传得有鼻子有眼。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颜家父母悲痛欲绝,激动的颜父差点打了阿语……
一场悲剧,改变了太多的人和事。刚才她看到的颜谧,如同蒙着一层冰霜,冷淡疏离,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
根据大使的管家的说法,派对上石雪枝喝了不少酒,后来被两个“使二代”带走。那两人承认哄着烂醉的女孩上了车,但她中途醒来,发酒疯一样尖叫挣扎,他们被闹烦了,便将她丢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