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姨状似无意的弹弹指甲,“可要是韶华一直没儿子,以后她这大家大业能给谁?哼!正经是侄子承家业养老!”
褚韶中那一直糊里糊涂的人生似乎就被引入了一方崭新天地,他认真的思量片刻,点头,“倒是这个理。”村里有些没儿子的人家,都是靠侄子养老。
褚韶中又是为难,“华儿这眼瞅就要再嫁了,她正年轻,又不是生不出,以后多半还是会有儿子的。这事干脆甭想,叫她知道咱们谋算她的钱,她不得跟咱们拼命。你们瞅今晚上她那摔杯子的样儿,简直吓死个人。我可不敢招惹她。”
王燕气的一巴掌拍在丈夫手臂上,说他,“怎地这样无能,你是做哥哥的,她是做妹妹的,你倒是怕起她来?”
“你不怕你去说!”
褚韶中一句话就能把王燕噎死,王燕也不能违心说她不怕这个小姑子。褚韶华那种一言不合立即翻脸的臭脾气,没人不头疼。王燕抱怨,“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不修,怎么修来这样的小姑子。”
“你可是阖村打听打听,还有人比华儿更能挣钱不?她就是性子有些厉害罢了。”褚韶中道。
“这正说小宝儿以后呐,怎么你俩倒拌起嘴来?”王大姨自觉老辣的给外甥兼女婿出主意,搭拉着的老眼皮往上一挑,王大姨望向褚韶中,“中儿,只要华儿嫁不成,以后如何还会有儿子?你得往这里想。”
王大姨徐徐善诱,褚韶中灵窍顿开,瞪大眼睛,“大姨是说,搅黄了华儿和那什么秘书主簿的亲事?”
王大姨露出一抹满意微笑,“也不是搅黄,你想想,咱华儿是什么样的本领。四十万大洋都能眼睛不眨的送给别人,出来还不到两年,就能在这样的大地界儿置下产业!今天你没听那辉小子说么,华儿已是有两号买卖的。凭华儿这本事,以后有的是钱,咱华儿这样好,岂是个主簿师爷能配得上的?!你做大哥的,不得给她好生把把关!”
褚韶中想倒是这么个理,只是,他就是很发愁妹妹的性情,同大姨道,“大姨,你也知道她向来不肯听我这个大哥的,自己有主意的不成。如今她打定主意再嫁,还瞅好了人选,我就怕她不肯听我的。”
“华儿是个硬茬子,咱不她硬碰硬。可妹妹再嫁,这聘礼什么的,得你做哥哥的同妹夫商议。咱华儿什么样的人品,没四十万大洋的聘,就是心不诚,哪儿能让华儿嫁这样的人家!”王大姨挑着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说。
“妙啊!”褚韶中甭看做生意不成,在这上头倒是极有天分,合掌一击,笑道,“还是大姨有见识!”
王大姨见外甥兼女婿明白过来,也是满心成就感,认为女婿可堪教导,欣慰道,“明天早上咱们就跟华儿说,得见见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待见着了,就好说话了,是不是?”
褚韶中深以为然。
王大姨也自觉计高一筹。三人却不知道,褚韶华此刻就在隔壁书房静坐。
楼上是三间屋,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在正中。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褚韶华也并没有听得太清,但连猜还蒙的也听明白了搅散她与闻先生的事,算计她让她把家业传给侄子的事。
褚韶华眼中冷意凛然,唇角勾起刀锋似的冷笑。就听隔壁道,“娘,还有件事,今晚韶华可是说让咱们把萱姐儿一并给她带到上海来的,这可怎么办,咱们也带不出来啊?”
褚韶华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发狠,喉咙发紧,眼中发涩,接着是王大姨的声音,“小声些。叫韶华知道,得活吃了咱们。”
王燕的声音陡然轻下来,褚韶华听不清了。她立刻起身,脚下的轻底绣鞋不发出半点儿动静,蹑手蹑脚的出门,到褚韶中王燕房间的门口去听,这回隐约总能听到了。
还是王大姨的声音,“这孩子别说弄不来,就是弄得来,也不能给她。你们也知道她的性子,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上海不比咱老家,老家人多,到了上海,咱谁都不认识,就她这说恼就恼的样儿,咱手里必得捏着她的命脉,她才能乖乖的供养一家子。”
“你说的容易,要是见不着萱姐儿,怕她立刻就得翻脸。”王燕是极知褚韶华的性子的。
褚韶中,“我先说下,孩子的事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王大姨,“这样,我拿的这照片也不是外人,是你二哥家的闺女,韶华已是认了照片的,到时就把杏姐儿给她带来,说是萱姐儿。我再教你们个巧宗,到时孩子大了,叫杏姐儿小宝儿做一家,这大家大业,到头还不都是你们的。”
隔着房门,褚韶华都能听到这三人的得意,她狠狠的握紧双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中都不曾察觉。三人欢喜的声音过后,王燕道,“可那萱姐儿是跟魏家有亲的。若是叫杏姐儿顶了萱姐儿,以后韶华要杏姐儿嫁到魏家怎么办?”
“到那时孩子们都大了,俩孩子都是咱们的骨血,还怕她不成?她那会儿也该歇歇了!”王大姨的声音,“这实在晚了,我也得回去睡了。”
“娘,我二哥答应的吧?”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能不应?”
褚韶华立刻退回书房。
接着是开门、脚步声。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锁头被拧动,王大姨嘀咕一句,“屋子还上锁,也不知里头有什么好东西。有也不怕,早晚是老娘的!”说完就嘀嘀咕咕的回了房。
褚韶华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待外头没动静,褚韶华也便下楼回房。
这是王大姨这辈子头一回自己睡一个房间,头顶是亮堂堂的电灯,即便灯光照得人眼睛不大舒服,她也不肯关的。哪里能想世上竟有这样亮堂的灯哪,不用烧油不用费蜡,就亮的跟大白天似的。以前倒是听村儿里往外跑生意的人说过城里有这样的灯,王大姨一直是不信的,如今亲眼见着,她方是信了。
躺下是软的一弹一弹的床,天爷啊,世上竟还有这样软乎的床,比垫了七八层的当年新棉花的新褥子还要舒坦。身上的被子是细棉布的,却不是村里的土布,而是城里的洋布,贴身,滑溜,还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不只是被子香,哪里都是香香的,软软的。
墙上挂着王大姨看不明白的画,连窗帘都是柔软细纱,窗子上镶着大块透明的玻璃,地上铺的是光可鉴人的木板,而不是村里的硬土皮,有钱人家顶多往地上铺青砖,这已是极体面的了。可褚韶华这里,竟是铺的木板,自然带着木板花纹的,叫地板的东西。
这丫头可真是好命啊。
竟能住这样好的屋子,一万多大洋的宅子!
王大姨每每想到这个价码,就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银洋大山砸重一般。一个丫头片子,也配住这样好的宅子,这样好的屋子!
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这应该是她闺女的,她女婿的,她外孙的,将来,也是她的!
王大姨撒了回癔症,邵家一家人到家的时间并不晚,不过,邵老爷邵太太上了年纪,而且在老家也歇得早,又是刚到上海,老两口就先歇了。
潘玉去瞧了一回孩子们,有保姆嬷嬷看着,也都睡了。
夫妻俩沐浴后,潘玉才叹了口气,说,“以前我还觉着,韶华待娘家有些疏远,来的路上瞧着就是有些小家子气,今天委实不像个样子。”
“云泥之别。”邵初不客气的道。
“韶华真是命苦,她好容易日子过顺了,待她娘家一家子来了上海,未免事多。”
邵初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褚韶华这样好强要面子的性子,竟有这样不上不得台面的娘家,也是令人惋惜。
邵老爷邵太太也说了一回褚家,邵太太颇是自责,“我这上了年纪,说话就不留神,不该提韶华遇刺的事的。”
“这跟你有什么相关,你不提,那一伙子也能知道。”邵老爷道,“褚老爷子在世时我也见过,韶华就是像了她爷爷,能干明理。”
“娘家提不起来,越是明理越是有生不完的气。”邵太太直叹气。
“韶华什么不明白,她是个通透人,以后成就不止于眼下。”邵老爷根本没把褚韶华那狗屎娘家放在眼里,那三人虽是臭狗屎一般,褚韶华要是连这几个货色都收拾不了,她在上海这里站不住脚,更不会有今天的成就。邵老爷看的是以后,褚韶华能眼睛不眨的把四十万大洋捐出去,这份胸怀气魄,远非常人能比。褚韶华还这样年轻,她的将来,更是不可限量。
邵老爷道,“到时问一问阿初,韶华什么时候成亲,咱们是同乡,祖上就有交情,这到了上海,就是亲人一样的。到时她成亲,咱们备厚礼。”
邵太太笑呵呵地,“是啊,是得预备下了。”想褚韶华再嫁的人选还是官身,听媳妇说十分优秀,邵太太就为褚韶华高兴,认为褚韶华还是有福的。
褚韶华并不想知道别人是如何想她,如何看她的。
褚韶华从手包里取出用来防身的袖珍手枪,眼神如同铁黑色的枪身,冰冷一片。
第181章 巨浪之五
程辉发现褚韶华已经两天没有早起练八段锦了,早起是褚韶华的习惯,褚韶华也一向喜欢注意锻炼身体。程辉在心里十分敬佩褚韶华才干为人,认为自己有今日都是褚小姐提携之故。所以,不论褚韶华的勤勉,还是褚韶华的用功,程辉都是有样学样。
就是褚韶华在练的八段锦,程辉也学会了。
每天早上,他们就似姐弟一般,一起练八段锦活动筋骨。
可自从褚家人过来后,褚韶华就再未练过了。
褚韶华每天的妆容都很精致,自房间走出来时,就已经是神采弈弈的模样。可是,程辉知道,以往褚韶华早起都不化妆,她都是出门前淡扫蛾眉,也从不用这样的浓妆。
程辉觉着,褚韶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样好的精神,也并不如何开心。相反,褚韶华的神采之下掩盖着一种不易为人洞察的悲伤。
早餐是小笼馒头、烧饼、油条、水煮蛋、稀饭,配上几样精致酱菜,阳光自玻璃窗照入室内,褚韶华漫不经心的喝着碗里的稀饭。
程辉夹个水煮蛋,默不作声的放在褚韶华面前的餐盘里,眼神中不掩担忧。
褚韶华道,“小辉你吃吧,我早上没什么胃口。”
程辉更加担忧了,褚韶华一向不是没胃口的人,闻先生过来吃饭,都打趣过褚韶华瞧着瘦,吃的比他都多。就是早上,褚韶华的胃口也一直是很好的。
王大姨用眼角瞥那鸡蛋一眼,心说,褚韶华也是,自己不吃也是给自家人,怎么倒让辉小子吃去?这不过是个下人!
这么想着,王大姨又从盘子里拿了个水煮蛋,啪啪啪的磕在桌上,磕的蛋壳细碎,剥来吃。如果程辉没记错,这是王大姨吃的第六个水煮蛋了。程辉都担心她噎着。
王大姨两三口又是一个鸡蛋下肚,吃的急,果然噎的鼓了喉咙,嘎嘎的直伸脖子,连忙灌两口稀饭顺了下去,一抹嘴儿说起正事,“华儿,你是有些瘦了,还是要多吃。这眼瞅就再嫁了,得养好身子。对了,你那个男人姓什么来着。咱们娘家人都过来了,也叫他到家里来,给咱们瞅瞅,也帮你把把关。”
褚韶华的视线不带一丝感情的望过来。
王大姨笑的关怀备切。
褚韶中嘴里还含着半个肉馒头,含糊不清的说,“是啊,我总比你多吃过几年饭,也得跟闻先生说说话不是。还有以后成亲什么章程,这些也都得谈好。”
王燕儿伸手从盘子里拿走最后一个水煮蛋,附和道,“华儿,娘家人总得看看女婿。”
褚韶华点头,“晚上我让闻先生过来。”
三人闻言,脸上齐露喜色。褚韶中又说,“昨天虽买了几件衣裳,都是各色长袍,我听你说闻先生和小东家一样是留过学的,街上瞧着上海人多是穿西式衣裳,我想着,是不是再做两身西式洋西装来穿。”
褚韶华对程辉道,“一会儿吃过饭,你再带着舅爷他们去置些衣物罢。”
程辉乖巧的应了。
王燕摸摸耳朵上韭叶儿粗细的银圈子,讨好的朝褚韶华说,“妹妹,我这银圈子是不是也忒过时了,就怕见着妹夫给妹妹丢脸。”
“闻先生不是这样的浅薄人。”褚韶华淡淡道,“以后一家子过来,还有的花销,嫂子略节俭些吧,小宝儿还得上学哪。上海要念好学堂,一年就要几百块大洋。”
王燕见褚韶华提及儿子,也便不再提首饰的事,笑道,“成,那以后再说。”心下未免觉着褚韶华小器,昨儿打赏酒店的下人都是出手便一块大洋,读书几百块大洋对褚韶华来说怕是九牛一毛,也值当来说!
王大姨与闺女心有灵犀,只是眼下还有大事,母女俩默契的继续低头吃饭,顶多再多置两身衣裳,也半点儿不亏!
闻知秋中午接到的褚韶华电话,说是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她娘家兄嫂、大姨过来了,想见一见他。闻知秋立刻答应下来,虽说褚韶华与娘家关系平平,可到底是正经娘家,闻知秋是要正式迎娶褚韶华,正经夫妻,且他出身大族,哪怕后来在国外读的大学,也是自小耳濡目染的乡土观念。
这种便是成亲前姻亲间的正式见面了。
只是,闻知秋听褚韶华的声音有些疲惫,问她,“是不是太累了,我听你声音不大对。”
“没什么,晚上记得过来就是。”
“我下班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回家就成。”褚韶华说完就挂了。
闻知秋总觉哪里奇怪,褚韶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是生气勃勃的模样,就是田家那样不让褚韶华喜欢的,褚韶华也能手段迭出,收拾的田家苦不堪言。以往两人初见时,褚韶华境况并不好,也从未听到她这样虚弱的声音。
平时两人电话,纵是话不多,褚韶华也会说一句“挂了”,才会挂断电话。今天却是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
而且,褚韶华以往除非加班有事,不然从未拒绝过他去接她的。
闻知秋突然有些心神不宁。
闻知秋打电话给家里,让母亲备出几样丝绸茶酒的礼品,闻太太问,“要这个做什么?”
“韶华的娘家兄嫂、大姨来了上海,说今晚让我过去吃饭,总要带些礼物。”
闻太太立刻道,“我这就去百货公司买些好的。”
闻知秋道,“妈你看着买吧,下班后我回家取去。”
“阿秋,褚小姐家有长辈过来,我是不是也跟你一起去,见见褚小姐的大姨?”
闻知秋想到褚韶华的反常,道,“妈你别急,还是我先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不是褚小姐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