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主编倪太太见儿子恢复神采,心下都好笑,含笑听儿子说起今天一天的工作。
褚韶华回到上海后的第一次宴会非常讲究,地方好,办的也好,不论布置、灯光、音乐、酒水、吃食、鲜花,都是一等一的。
当然,她请的人也是上海滩一等一的人物。
褚韶华将长发盘在脑后,一袭银灰色英式V领长裙,略施薄妆,佩钻石首饰,这长裙是如此的合体,将褚韶华完美的身段儿勾勒的恰到好处,领口肩袖都是用色细纱镶嵌出短小精致的小立领的一点点肩袖,衬着她颈项愈显修长,白臂细若凝脂。
闻知秋下班后回家接母亲同来,褚韶华先带倪清过来准备,褚亭程辉都提前过来帮忙。
程辉听褚韶华介绍倪清是新招的助理时,多看倪清两眼,看这笨手笨脚的样儿,这是哪家少爷吧!程辉就说,“小姐,我带着小倪吧。”
“行,小倪你跟着小辉,他经验丰富,你跟他学着些。”
程辉虽实际年龄比倪清小,但他十六岁就出来做事,早历练的老到非常,再加上个子高举止老成,行止老道,倪清以为程辉也得二十好几,起码比自己年长,就喊他,“小辉哥。”
程辉心说,这小子倒也有点眼力。
程辉一来就接了褚韶华手里的事,他英文熟练的同康拉德介绍了自己,然后带着康拉德看宴会厅的布置。从头顶的吊灯到宴会上摆放的鲜花,餐具、点心、酒水、饮品,程辉说,“准备一些热牛奶,热果汁,可能会有女士和孩子需要,天气有些冷了。温度在适口就好,不要太高,客人如果不留神会烫到。”把一两样卖相搭配不佳的点心撤下去,重新换别的。
闻知秋一行人到的比较早,除了闻太太带着闻雅英,还有闻春华周雨夫妇。闻春华见到褚韶华就亲亲热热的喊姐姐,小声说,“听说韶华姐你在国际饭店请客,我们就跟我哥一起来了。”
褚韶华笑,“原就是请你们一道来的。”和闻太太打招呼问好,闻雅英一身缀着珍珠扣的小针织衫配白色纱裙跟在闻太太身畔。闻太太握着孙女的手,笑道,“这是褚阿姨,还记不记得?”
闻雅英估计在家得了长辈的叮嘱,也细若蚊蚋的喊了声,“褚阿姨好。”
褚韶华点点头,对闻春华说一声,“伯母有了年纪,春华你多照顾雅英。”
其实,褚韶华不怎么顾得上闻家人,朋友们陆续到来,闻知秋跟褚韶华迎接客人,有无数朋友要打招呼说话。大家久别相逢,褚韶华比当年在上海时更显峥嵘,这些先前与她交情好的人都很高兴。朋友好了,对自己有什么坏处呢?
最让褚韶华惊喜的是,北京的潘先生夫妇竟然回了上海,褚韶华激动的说,“不知道伯父伯母回了上海,不然我早当过去拜望。”
潘先生较当年略染霜色,气度依旧儒雅,见到褚韶华时就露出了笑容,“我们也是今年刚回来,听说你在国外留学,很为你高兴。韶华,由衷为你高兴,祝贺你。”
褚韶华想到当初种种,潘氏夫妇是给她无私帮助的人之一,褚韶华眼圈儿微红,侧头拭去眼眶中的泪水,笑道,“要是没有你们这样的长辈指导我,朋友们的帮忙,我也走不到今天。”
小邵东家潘玉还有大潘先生大潘太太都来了。
穆子儒与潘家前后脚,穆子儒相貌未有大变,依旧是身着长衫手持折扇的斯文人打扮,只是更添气派,身后跟着小弟若干,两人一见面都很欢喜。穆子儒在褚韶华来信借钱时,出手大方,后来褚韶华把钱还给他,穆子儒很生气,写了封信问褚韶华是不是不拿他当大哥,这样生分!
褚韶华回信说,大哥可送我礼物,借的钱一定要还!这是她的原则!请大哥尊重她的原则!
穆子儒托人置了一套很贵重的首饰,说是哥哥给妹妹的,褚韶华写信说喜欢,穆子儒回信,颇是大哥口吻,以后送你更好的。
两人见面自少不了一番兄妹间的问候,褚韶华学成归国,只看穆子儒明明干的是黑道买卖,平时都要做文人打扮,就知这人对文人必然礼遇。褚韶华这样的美国一流女子大学的高材生,上海也屈指可数,这又是自己义妹,穆子儒也颇觉颜面有光。
赵表姐一家人到的时候,席先生倪主编他们都来了,赵表姐原还以为自家来的不晚,结果却是排在后头,不禁心下懊恼出门迟了,连忙上前打招呼。
赵姐夫亦做此想,宴会七点钟开始,这也才七点一刻,如果别的宴会,并不迟。可褚韶华刚回上海,朋友们几年未见,都来的很早,就显得赵姐夫一家迟了。赵姐夫笑道,“你姐姐打前天就开始准备衣裳,出门前还换了三身,你说把我急的。”
闻知秋打趣,“我姐这样的相貌人才,穿什么都是一身的福气。”
赵表姐笑,“又笑话你姐胖是不是?想我年轻二十岁,也是韶华一样的身条儿。”
赵姐夫扶住额头呻吟,“我的天哪,你可别吹了。”
逗的人直笑。
赵家夫妇都很风趣,赵姐夫望着褚韶华,眼中透出温和,很有姐夫风范,稳重诚恳,“我听内子回家说起过褚小姐,果然人如明珠美玉,我们就等你们的喜帖了。”
“这也快了。”闻知秋一口应下,“今年就让姐夫喝到喜酒!”
赵表姐赵姐夫直笑。
陆许两位三公子是一起结伴而来,陆三一向跳脱,这几年还是那么个性子,见到褚韶华时两眼直瞪,半晌咂舌,“我的个乖乖,褚小姐,你越发漂亮了!”
“看三公子说的,我以前就丑了?”
“以前也好看,现在更好看!”
“您过奖了,一会儿我多敬您几杯。”褚韶华笑吟吟的问,“老太太可好?她老人家身子骨儿可结实?”
陆许二人尝到盖公寓的甜头后,把赢来的一条街盖好后,他们背景够硬,又弄了块地皮在盖房。这二人倒也聪明,赚到钱后并没有把褚亭换了,继续让褚亭帮忙。如此,褚氏商行的装修公司也跟着沾光不少。
原以为只是寻常公子哥儿,不想倒颇有可取之处。
陆三道,“挺好的。你时常寄东西回来,我们老太太时常念叨你。”
“那我明天去给老太太请安。”又向许三问侯了许次长夫妇。
这一场宴会,汇聚上海滩不少名流,商人、政客、文化界、还有租界的洋人,另则还有金融界的银行家,外国银行,中国银行,出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律师行如上海名律师虞律师,画家如张先生,归国留学派人士以曾在哈佛大学留学的吴先生为首,吴先生当初在波士顿接待过宋先生,还有年轻英俊刚刚归国的楚博士。另则陆三许三都在军中任职。
如周雨见识有限,只觉满眼皆耀眼人物,厅中随便拿出一人,都是行内翘楚。如果不是周雨娶了闻春华,这样的宴会,他边儿都沾不上。
如赵姐夫眼光老辣的官员,心下暗道,我说怎么小舅子苦等三年也不娶别人,这样的女子,别说三年,就是十三年也等得!小舅子可真太有眼光了!
褚韶华举行宴会的是银河厅,此时,在另一宴会厅内,正有人说,“姐夫,你跟我姐不是最喜欢银河厅么,也不知怎么这么巧,偏就给人定出去了。这万寿厅到底差了银河厅一头。”
王局长笑呵呵道,“万寿厅万寿厅,倒合咱们中国人的好寓意,也正合老太太过寿的好日子。行了,定的挺好。”
褚韶华的宴会是七点钟到九点钟,待宴会结束,她与闻知秋送别朋友,正巧和王局长一行遇上。闻知秋难免带褚韶华过去打声招呼,“不知道局长您在这儿,我该过去敬酒。”
王局长较之三年前愈发富态,一身黑色西装倒是能包上些肚子,却仍是露了大半肥肚挺在外面,身畔是位身量苗条,眉眼清秀,珠光宝气的年轻小妇人,那小妇人贴在王局长手畔,挽着王局长的胳膊,后面跟着个三四十岁的老妈子抱着个一身锦绸的小孩子,孩子不大,也就两三岁模样,已是裹着小被子,偎在老妈子怀里睡熟。
那小妇人见到褚韶会时瞳孔猛然一缩,眼中迸发出一股恨意。王局长也只觉目光被人所慑,竟是落在褚韶华脸上身上拔不出来,王局长盯着褚韶华,随口应付闻知秋,“哪里哪里,这是褚小姐吧?”唉哟,好几年不见,这出落的可是不得了啊!说着,迈步上前,伸手与褚韶华握手。
褚韶华和王局长轻轻一握,旋即分开。因王局长目光露骨,褚韶华只是笑笑,装得羞涩,没说话。
闻知秋心下极是不悦,笑道,“外头风大,孩子可得抱好,别着了风。我们就不打扰局长。”
“不打扰不打扰。”王局长到底是场面上的人,虽然眼睛不由自主的向褚韶华看去,到底恢复一局之长的风度,拍拍肚皮,笑道,“小闻你是常见的,褚小姐好几年不见,险没认出来。以后有空多聚聚,行,你们去吧,我们也回了。”
闻褚二人请王局长先行,王局长临走前又忍不住看褚韶华一眼,方笑着走了。闻褚二人心下都是一沉,褚韶华是不悦,闻知秋是凝重。
第243章 结婚之七
褚韶华与王局长并不熟,当初在上海也只是因王局长的侄子撞死宋舅妈,后来王局长因此案受政敌攻诘,王局长为保官位,巴结上张市长,求张市长救命。闻知秋又是张市长的心腹,褚韶华身为宋舅妈在上海唯一的亲戚,也算是苦主,让王局长出了一笔血,这场官司最终未曾波及王局长。
后来王局长摆谢宴酒,一并请了褚韶华,当时席间种种令人作呕的政客嘴脸,褚韶华至今记忆深刻。
褚闻二人送走朋友,闻知秋让小刘开车送母亲妹妹一行回家,他开车去褚韶华那里。到车上,两人方谈起王局长。想到王局长的露骨眼神,褚韶华眉间浮现一抹厌恶,“越发没个人样了。”
“这几年王局长在上海可是今非昔比,张市长都不敢掠他的锋芒,你大概不知,张市长家长媳车祸过逝,王局长家的闺女已经扶正了。”闻知秋更不可能对王局长有好感,讽刺的同褚韶华说起如今王局长的事。
褚韶华震惊的瞪大眼睛,“张市长家长媳想也是名门闺秀,就这么叫人害了,娘家没人追究?!”
“王局长势大,他手下警察上万,上个月陆三看中一个戏子,转眼他就把人弄到手。在上海,敢这么不给陆三面子的,也就他一个。”闻知秋冷哼一声,“上海不是谁能横行的地方,他长不了。”
褚韶华想到王局长身边那浓妆艳抹的小妇人,问,“今天在他身边儿的女的你认识么?”
褚闻二人都注意到那小妇人看褚韶华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闻知秋侧头看褚韶华一眼,继续慢吞吞的开着车,即便是晚上九点以后,上海依旧热闹如白昼。
“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跟王局长家这位姨太太有旧怨?”闻知秋说,“他家十来位姨太太,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这一位大家都知道,是王局长三年前收的,给王局长生出了儿子。刚刚老妈子抱的那孩子,就是王局长家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些王局长的事,回家已经快十点钟,便都早早安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程辉早早过来,褚韶华刚和闻知秋跑步回来,见到程辉很高兴,说,“正好一起吃饭,玉嫂买了油条。”程辉很喜欢吃油条和鸡蛋,褚韶华擦着脸上汗珠儿,吩咐玉嫂,“煮几个鸡蛋,小辉喜欢吃。”
待褚韶华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问程辉,“这么早来,是不是有事?”
程辉一本正经的点头,“在报纸上看到小姐要招助理,我来应聘。”
褚韶华险没给他闪着,把额发拂到一畔,“开什么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程辉跟在褚韶华身边,俩人一前一后坐沙发上,程辉替褚韶华分析,“小姐您刚回上海,上海的许多事怕是不如以前清楚,身边儿总得有个熟悉的人。倪清那就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他不给您添麻烦就是好的,没个两三年根本锻炼不出来。我多好,知根知底,我昨天就跟褚总说了,过来小姐这边帮忙。褚总都答应了,现在商行的生意挺稳定,我手下有个副手,能接我手里的活儿。等把倪清调理出来,我再回去不迟(反正他是不会再回去的)。小姐您身边儿得有个得力能干活的人啊。我把我公寓的行礼都收拾好了,小姐您要觉着我成,我今天就搬过来,把公寓租出去,每月还能赚些租金,就当小姐你给老员工的补贴了。”
谁说程辉寡言话少啊!
人家觉着不必说话时,话才少。
你看这条分缕晰的,褚韶华都拒绝不了。
闻知秋下楼恰好听到程辉毛遂自荐,点点头,“小辉挺好的,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程辉很有才干,褚韶华出国前将国内资产交给他要理,那会儿褚韶华资产有限,无非就是这幢房子,程辉把房租出去,挑的房客都是讲究人,价钱谈的也不赖。后来陆三许三分了褚韶华两套公寓,一应装修出租,也都是程辉看着办的。房子出租后的租金再给褚韶华买房买铺面,褚韶华现下在上海四套公寓,两套铺面,其中两套公寓是从陆许二人那里分到的,剩下的两套公寓两套铺面都是程辉用租金置办出来的。
上海的房子一直在涨,褚韶华赚的不老少。
所以,程辉现下在商行里出任经理,并非褚亭看褚韶华的面子,而是程辉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程辉对褚韶华非常忠心。
因褚韶华很信任程辉,闻知秋待程辉也不错,虽未有收买之意,也有拉拢之心。可程辉对闻知秋一直保持距离,闻知秋估计,他在程辉心中的定位一直是:他家小姐的男朋友或未婚夫之类的身份。
“行,先吃饭!”褚韶华也愿意程辉在身边,只是先时看程辉在商行干的挺好,就没开口。如今程辉都过来了,褚韶华唇角飞扬,笑道,“正好楼下还有一间空屋,一会儿让玉嫂给你收拾,你要怎么布置,跟玉嫂说一声。”
“我都听小姐的!”程辉眼睛亮闪闪,闻知秋坐在褚韶华一畔,他就坐另一畔,和小姐一起香喷喷的吃早饭。
早饭后送走闻知秋,褚韶华特意给褚亭打电话,笑道,“我得谢谢老褚你,把小辉给我派过来了。”
“夺我一员大将!”褚亭的声音中既是无奈又带着笑,“唉哟,你不知道那小子昨天跟我叨咕了一路,叨咕的我耳鸣,只得让他过去了。你回上海怎么打算,让你回商行继续坐班不大可能,要不要在附近租一间办公室?”
褚韶华道,“暂时先不用,我另有个合作计划,只是暂不知上海这边的情况,等过几天我抽空,咱们细谈。”
“行,等你啊。对了,还有件事,原想打电话给你,倒是你先打了过来。”褚亭给褚韶华提了个醒,“今天有人找我打听你,你留些心,是一个警察局的朋友。”
褚韶华目光陡然转冷,“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褚韶华叫程辉去书房,拉开白纱帘,推开窗户,阳光伴着一股清透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褚韶华深深的吸了口花香,“小辉,你知道王局长家那位生了儿子的姨太太么?”
“知道,上海知道的人不少。”程辉道,“王局长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七位小姐,后来纳了个小,给他生了个儿子。当时满月酒、周年宴,王局长大作排场不说,还给红十字会捐了一万大洋,城里但凡道观庙宇,都收到了王局长捐的香油钱。这位姨太太听说是位大学生,很受王局长喜欢。”
“是哪个大学?”
“上海挺有名的大学,”程辉平时做生意的,不大留意这些花边儿消息,想了想,才说,“好像是震旦大学的女大学生。”
褚韶华不禁道,“堂堂震旦大学的女大学生,怎么去给人做小?”
“小姐,王局长有权有势,这位姨太太听说家境不好,我以前还在报纸上看过有小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跟了王局长,一家子兄弟姐妹都住上大房子,有了好差使,成了体面人。这要是靠自己,除非有小姐你的本事,不然得熬到多少辛苦才能熬出来。这样多简单,跟个有权有势的,一家子跟着受益。”程辉说着也颇是不屑,在他看来,为人当如自家小姐一般,宁吃些辛苦,也不能断了骨头。
褚韶华不会把一位什么局长家的姨太太放在心上,原本王局长为人他便不喜,如今只有加个“更”字的,可想到褚亭的提醒,褚韶华同程辉道,“你悄悄打听一下那位姨太太的底,不要给人察觉。”
程辉点头应了。
倪清来上班时,褚韶华就把倪清交给程辉带。
褚韶华尽管颇有资产,却不是个闲人,今天带上自己备的几样礼物,坐车到陆家,给陆老太太请安。
这几年褚韶华身在国外,却时不时的寄东西回来孝敬陆老太太,东西不一定多值钱,依陆老太太今日地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褚韶华在国外寄回来的如何一样,千里迢迢的,礼轻情意重。
陆家管事的依旧是四太太,程辉给了门房五块大洋,门房笑嘻嘻的请褚韶华暂且稍座,上花上果的招待,派一个小子进去传信儿,不一时,那小子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说,“褚小姐请随我来,老太太请您进去说话。”
陆家没什么大变化,中西合壁的督军府,陆老太太的屋里依旧供着菩萨,菩萨前摆着瓜果香炉,一缕清香袅袅而上。陆老太太一见褚韶华就笑了,褚韶华先给老太太请了安,给几位太太奶奶问了好。陆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让她坐身边儿,先觑着眼睛端量一回,然后说,“可是清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