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是初入密林的无知小兽,毫无察觉地踏入网中,她丢了工作,害死了爷爷,档案里也有了前科,更枉论后面发生的那些,比如祁陆阳被逼远走香/港,比如将陆晚引入张元元的房间,一桩桩,一件件,想来都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陆晚的人生道路在这种差之毫厘之后,谬以千里,随后便再也掰不回来。
如果不是阮佩告诉自己这些,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陆晚抖着手掀开被子一角,庄恪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男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她屏息,轻轻将人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庄恪比健康人要瘦一些,皮下脂肪很薄,他上肢力量不错,肌肉并不算发达但纹理清晰,加上长期多次大剂量静脉注射,手臂上的血管特别好找。
一路蜿蜒、轻微凸起的青蓝色血管是如此显眼,陆晚冷静地撕开注射器无菌包装,拉动推杆到底,深吸口气,弯腰。
只要把针头推进血管就好了,推进去就好了,她告诉自己。
从学校到岗位,这个动作陆晚做了不知道多少遍,已经到了闭着眼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她跟自己说可以的,等这一针推进去就好了。
如果一针不够,那就再加一针,50ml不保险,100ml总行吧?等空气进入静脉,用不了多久,这个男人就会因为静脉空气栓塞,抽搐着死在陆晚面前。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了结,想想就很痛快,不是吗?
是的,庄家人不会放过陆晚的,庄恪一出事,警察很快就能找来,她会再次锒铛入狱,但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只想庄恪死。
要是没有庄恪,陆晚还是人民医院的小护士,她不会来帝都掺和祁陆阳的事,祁陆阳的对手也不会多出来一个,而陆瑞年,也不会死。
甚至,余奉声若是能安安稳稳地副转正,也不会在极端选择中仓促暴露出本性来,令人失望。
陆晚不认为自己是在冲动,在她发觉阮佩出狱后下落不明的时候,在她回想了无数遍血样调换当晚所有细节的时候,在她隐隐约约猜测到什么的时候,这个场景就已经开始在陆晚脑中演练了。
她也曾不止一次告诉过庄恪,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做的,她会用注射器将空气注入他的体内,她要杀了他。
陆晚不过是用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来报复,另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而已。
但是在这一刻,在注射器针头已经将庄恪的皮肤压出一条凹槽的这一刻,陆晚居然犹豫了。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曾经闭眼就能做出来的动作,如今却变得无比艰难。陆晚脑中空空,手指僵直了一般,耳朵里也听不见其他,只有胸腔里一颗心在狂跳的声响。
那声音轰隆隆的,像有惊雷在耳边坠落,一如阮佩期期艾艾地敲开病房门,来找她抽血帮忙的那天晚上。
过度紧张会让人缺氧,陆晚有些发晕起来,她难受地用一只手撑住床沿,又用另一只手在前襟处摸索。她找到祁陆阳还给她的玉佛,把那块玉捏在手里,良久,心里终于平静了片刻。
陆晚想起两人在南江机场分别的那天,男人将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佛挂在她胸前,他还说:“菩萨最喜欢你这样的好姑娘,会一直保佑你的。”
将玉佛印在唇上几秒,陆晚不期然抬头,意外地发现庄恪紧绷的嘴唇越抿越紧,眼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醒的?
庄恪的睫毛不算长也不够翘,却十分浓密,小扇子一般。半睁眼皮时,它们会在男人的眼球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陆晚总是看不清阴影藏着的东西,也看不懂阴影下的这个人。
不受控制地,她想起那个圣诞节。
街面上游走着如织的行人,耳畔传来叮当叮当的歌曲,天上,大片大片的雪飘下来。陆晚错过了下车的车站,错过了电影票上的时间,也错过了一个为自己而来的少年。
那天的她也许听到了他在对街的呼喊,但是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当年的陆晚,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陆阳。
要是自己那天回头了就好了,陆晚止不住地想,她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庄恪,全部是她的错,她的轻抚恶劣让对方有了误解、以至于白白浪费时间,她会让他赶紧回家去,陪伴家人,继续之前的人生道路。
但她没有。
而之后在庄恪身上发生那些残酷的事,陆晚也全都一无所知。
她清楚责任不在自己,起码不全在,可却经不住去想,要是没有自己这一出,庄恪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肯定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吧?
陆晚厌恶举棋不定的自己。
可她真的做不到。
她做不到。
忽然站起身,陆晚开始发狂一般地举着注射器往庄恪的枕头上扎,一下又一下。她的动作又狠又快,只要稍不注意、将针头偏离几厘米,它就会戳进男人的脸颊,或是耳廓,甚至可能直接戳瞎他的眼睛。
陆晚在发泄,也在试探。
庄恪依旧没动。
他明明是醒的。
最后一次,陆晚重重地将针头扎进枕头中。那枕头已经千疮百孔,几处破口大的地方鹅绒漏了些出来,漫天飞舞。
她跌坐于床边的椅子上,眼泪掉下来。她问那个仍紧闭着双眼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庄恪终于睁了眼,闷闷地回答:“我活该。”
时间像被调慢了似的,轻盈松软的鹅绒还在缓缓往下落着。庄恪这般看过去,觉得它们像极了圣诞节那天的雪。那个夜晚,17岁的他躺在地上,肢体扭曲,关节翻转,整个下半身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庄恪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也许瘫痪了。
当时的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雪片落在脸上,融化后带来的一点点凉。
那份凉意他记到如今,不敢忘。
此时的庄恪,面对漫天鹅毛,却意外地有些高兴。不对,不止一些,他明明是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高兴,连婚礼那天都没有。
其实,他已提前留了遗书给龚叔,不管最近发生了什么,不报警,不调查,动静越小越好;庄恪知道,哪怕龚叔再不愿意,只要是他下的命令,都会尽全力办到。
他平静地看着天上的鹅绒,说:“前几天,昏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进到了一个很亮很空的地方,一片虚无,只有你的背影在前面。我叫你名字,一遍又一遍,却连回声都听不到。哪怕在梦里,你还是听不见我的声音,你还是不原意回头。我那时候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但是不觉得遗憾,因为清醒时我最后看到的那个人是你。”
“你还要我别死。小陆护士,我很高兴,你会叫我不要死。”
庄恪躺在床上,慢慢说道:
“我是个有缺陷的男人,心理上,生理上,都不健全,我无法站立起来、和你平视,也不懂得如何正常地表达情感,甚至,我在你眼里都不算个男人。对吗?”
陆晚说不出话来,他便继续自言自语。
“我承认我做了很多错事,有些事一做完就后悔了,可有一些,我到死都不会后悔的,就比如强迫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没办法,也许我后面的日子都会靠着这段时间的回忆来过活,我需要它。”
“不过,我今天决定当一回男人,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
另一边,祁陆阳已经将车开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山腰别墅的电源是祁陆阳切断的,不过是找到供电室、拉个闸的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随后,在恢复供电之前的短短十来分钟里,他又回到别墅主楼,于黑暗中偷偷将跟在保姆身侧的茂茂抱走。
做这些的时候,祁陆阳用意志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逼自己当一个没有心也没有体温的冷血动物。
他抱着孩子从别墅后门出去。后院外,停了一辆前几天就被祁陆阳亲自开过来的套牌越野车,另一个车牌就在后备箱里,遇事机动性很强。
深山老林人烟稀少,这辆车一直没被人发现。
去后院的路上,茂茂的小手把人搂得紧紧的,紧张又期待,还以为祁陆阳在跟自己玩什么刺激的游戏,直到上车都没察觉自己已然陷入了危险。
而此时,孩子已然在安全座椅上靠着睡着了。
他是如此地信任他。
茂茂的专用儿童座椅是祁陆阳临时买来安装上的。他觉得自己这番作为,像极了刽子手在行刑前给受刑人披件衣服、怕人冻着,纯属自我安慰,伪善至极。
将放在茂茂身上的视线收回,祁陆阳凌冽的目光穿过雨幕,专注向前行进。
雨刚开始下,路面冰层尚且不厚,并不难走。这座山海拔不高,从山腰出发、行车不过十来分钟,祁陆阳就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再走十来公里,下国道一处集镇的入口,便能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路边。
林雁池就在那辆车里,她下午就跟来了这边,已经等了很久。
祁陆阳只要按约定把孩子送到,两人汇合,各取所需,一切便尘埃落定。
他们目标相同,不过是想要林家和祁家付出代价,金钱上的,精神上的,一个都不能少。有茂茂在手里,林家人不仅不会轻易报警,还会乖乖地把祁陆阳和林雁池应得的东西都交于他们。
祁陆阳要的不过是一份公道,林雁池也一样。
当然,祁陆阳不是没有犹豫过。
用孩子当砝码,对他来说是下下之选,完全违背了他从小到大从陆瑞年那里学来的一套东西,虽说祁陆阳恨不得将祁元信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可茂茂和他自己一样,都是无辜的。
灼热的煎熬从上个月开始折磨祁陆阳,如若事成,这种苦痛也许会绵延一辈子。
林雁池把这些看在了眼里,她劝说:“你下不了手就按原计划,把孩子交给我吧,我有地方安顿他,也不容易被发现。陆阳哥,我要是你,会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合法拿到那份信托股权后,再把茂茂送回去。保证万无一失。”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任谁都能算清楚。
外面雨势渐盛,祁陆阳手把着方向盘,能感觉到地面上的薄冰对行车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他将速度放缓再放缓,直到车完全停在路边。
祁陆阳不知道自己停车是为了什么,他也许只是想点根烟抽上。怕熏到后面的茂茂,有些六神无主的男人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手习惯性地往胸前一抓。
——玉佛早不在原处了。祁陆阳想起来,自己已经将它还给了陆晚。
也不知道菩萨能不能多保佑保佑他的好姑娘,保她一世顺遂,平平安安;他自己是不指望菩萨了,没有菩萨会渡这样一个祸害无辜孩子的男人,他不配。
如果有天祁陆阳劫数到了、横死街头,到地下会碰到陆瑞年吗?那老头儿肯定得会气得跳脚,他明明教过他的,从小念叨到长大……
他说,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祁陆阳一直没敢忘,当下却连想起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天早上,祁陆阳出门前,何嫂送他到车库入口:
“我看了天气预报,山上要比这边冷个好几度,晚上还会下雨。您小心开车,记得把带的衣服都穿身上。还有,山里神明多,您言行上注意点,生意人还是要讲究下的,别犯了忌讳……”
祁陆阳刚回祁家时,曾特意嘱咐何嫂不要少爷少爷地喊,很膈应,结果直到今年何嫂才不再这么叫。
曾经恭敬的疏远,终于变成了随和的亲近。只是,一想到何嫂前十来年对自己的种种隐瞒,祁陆阳心里更觉得憋闷了。
“您近来倒是越来越唠叨了。怎么回事?”他一边戴着手表一边说。
何嫂立刻收声:“是我多话了。”
“也不是。您知道,我生母一直不在身边,养母也走得早,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了,我是陆老头儿一手带大的。身边没什么女性长辈,妈都没有一个,更别提什么奶奶外婆之类的了。”
“何嫂,我有时候看着您,就在想,我要是有个您这样的外婆或者奶奶,那就好了。”
何嫂稍稍低头。
祁陆阳心里清楚,茂茂的存在何嫂一定是知道的,他跟祁元善的关系,何嫂应该也知道,所以她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觉得您可怜”,更会不自主地对着他露出怜悯的表情。
只是怜悯而已。
要真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做无意义的困兽之斗,却不告诉他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