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只看见佣人们极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样子,一阵纳闷。
韩江雪也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赶紧吃饭吧,吃个早饭,就你话多。”
他转头看向副官:“你需要帮我盘点一下我们现存的抗生素类药物和退烧药还有多少,这里不比在东北,西药管控严格,我也没有备太多。我怕不够木旦甲用。”
副官也明白这个道理:“要不我找几个士兵装病,去洋人医院开些药来?”
韩江雪摇头:“不行,注射类药物肯定不会让你带出医院的,尤其是抗生素,这么紧缺。我看看吧,可能需要托关系弄一点出来,不光为了木旦甲,我们也需要有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宋小冬倒是双眼放光:“我和法租界的医院院长有些个交情,我可以帮忙去试一试。”
一个伶人戏子与医院院长的交情,任谁听来都难免会想入非非。韩江雪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更是能想到这一层。
他心头又烦躁起来,可最终没有发作。他不想让月儿一早上白忙活,于己无益,反而伤了她的心。
宋小冬愿意去折腾,就有她去吧。
宋小冬得了任务,就如同得了恩赐一般,不知疲倦地忙活起来。就连给木旦甲换药缠纱布都是面带喜色,神采奕奕的。
旁人知晓其中奥秘,木旦甲却不明晰原委,只看着一位妇人对着自己的伤口美滋滋的样子,一阵胆寒。
仔细打量了妇人半晌,才认出来。
“你……是不是那晚唱贵妃醉酒的伶人?”
宋小冬仍在喜悦中,并不在意,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用医用棉蘸了药水,小心点着他的伤口。
木旦甲看着那笑容更害怕了。
生性坦荡不羁,藏不住事,话到嘴边忍回去了好几回,最终木旦甲还是没能忍住:“大……大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在云南老家有相好的,我爹是大土司,肯定接受不了年龄差这么多的,你还是……断了这心思吧。”
宋小冬吃力地听完了他结结巴巴又发音不标准的一段话,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意思。敢情这小兔崽子以为老娘对他有意思!
宋小冬对韩江雪心怀愧疚,在韩家便一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在下九流挣扎出来的女人哪个不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她一巴掌把木旦甲已经抬起来的头按回了柔软的枕头里去。
“小崽子你说什么呢?睁开你那剌条缝一样的眼睛看看,我估计比你娘岁数都大,你敢调侃老娘?你要不是江雪的客人,老娘非抽你丫的。”
木旦甲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强烈,脑门子被这一巴掌拍下来,嗡嗡作响,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以前听说过北京女人泼辣,今儿见识了。
宋小冬心头有邪火,手上的力道更重了,疼得木旦甲龇牙咧嘴又不敢吱声。
终于忍到了换完药,木旦甲身下衾被已经湿透,他恹恹无力地看了一眼宋小冬,绝望地问了一句:“以后……都是你给我换药么?”
恰在这时,梳洗打扮好的月儿也赶了过来。
看见月儿,木旦甲犹如看见了救星一般,他用双臂支撑起上身,艰难且带着哀求地问月儿:“能换个人给我换药么?要不你来也行,你都能做手术。”
月儿还没开口,宋小冬便坐不住了,又推了木旦甲一把:“想什么呢?你还敢打我儿媳妇的主意?”
说完这句话,宋小冬犹如噎着了一般,自己都怔愣住了。也知道失言了的宋小冬赧然,赶紧收拾了医药箱,匆匆离开了房间,剩下木旦甲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木旦甲从言语间也猜出了一二,他知道月儿与韩江雪的关系,那宋小冬说她是儿媳,那……
“她是韩江雪的娘?”一思量刚才那两巴掌,一个人能摔死一头野猪的木旦甲却仍有心悸。
月儿想着既然话说到这了,再遮掩反而不坦荡,点点头示意他猜对了。
木旦甲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机一般兴奋,竟顾不得腿伤想要凑得再向前一点,差点掉下床去,伤口撕扯得他撕心裂肺的疼。
月儿一边嗔怪,一边把他扶上床:“现在西药这么短缺,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听了新鲜事的木旦甲哪还能理会月儿的小怒火,连忙确认:“少帅的娘,还在唱戏?”
“是啊,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谁规定少帅的娘就一定要做什么?”月儿刚说起来时候还算心平气和,可越说越觉得委屈巴巴,心绪难平起来。
“只有那些满身华丽珠翠,围在麻将桌前码长城,勾心斗角抢男人,才是少帅的娘因该做的么?”月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腔酸涩悲壮从何而起,许是命运不公于她自己这么多年的折磨,许是真的对宋小冬的悲怜,鼻子一酸,竟差点哭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想哭的冲动,继续说:“唱戏是下九流的事情,但好歹端一碗饭养活自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倘若生而优渥,就瞧不起唱戏的,在我看来,反而下等可鄙了。”
木旦甲不过是听了个新闻想八卦上两句,哪成想月儿反应如此激烈,到了义愤填膺的程度。
赶忙解释:“我……我没不尊重的意思。就是觉得她真是少帅的娘,我上次在西餐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月儿正在气头上,狠狠点了头:“当然过分。别人当着你的面给你娘打赏,你不生气?”
木旦甲设身处地地思考了片刻,得出了结论:“应该挺生气的,不过我没娘,可能体会不那么深刻。”
一句话像一根针,把已经气鼓鼓的月儿扎得泄了气,原来都是苦命的孩子,心底的怨怼也变得淡了。仔细想想,那天木旦甲也没走错什么,不知者无罪,自己这腔无名火,撒得也确实不讲道理。
世道于她不公,何故怨怼无关之人?
想到这,月儿没再说什么,静悄悄地出门,却发觉宋小冬一直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宋小冬满眼感激,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月儿却觉得乏累了,她挥手示意对方什么都别说了。
月儿决定陪宋小冬去法租界的医院碰碰运气,但她选择在楼下等,而没有上楼。她愿意帮助宋小冬,是为了韩江雪,并不代表她愿意走进宋小冬的生活。
车子停在医院旁边的小巷子口,夏日炎热,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得月儿两颊通红。她抬手正欲将纱帘拉上,却看见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按在了车窗玻璃上。
登时便是一个五指印。
司机“啧”了一声正欲发作,毕竟他今早刚刚洗过车子,月儿就拦住了司机,向外望去,一个吸溜着鼻涕的男孩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看向月儿。
那模样,那神态,都像极了小号的槃生。月儿初见的那个槃生。
月儿回头看向副驾驶上坐着的槃生,槃生心领神会,下车询问起小孩来。
没过多大一会,槃生便回来了:“不是讨饭的,对面卖冰棍的那个女人,是他娘。”
原来是个招揽生意的孩子,月儿从手包里掏出来几块现大洋交给槃生:“去买几根冰棍吧,天也热,我们去去暑气。”
槃生腿脚利落,来取得快,买了四根冰棍,递给月儿一根,给宋小冬留一根,又递给司机一根。
司机一想到刚才小孩那黑黢黢的小手印,便对这冰棍的卫生程度表示怀疑,奈何月儿却毫不在意已经吃了起来,自己再娇贵能有这少奶奶娇贵?只能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酷暑遇到冰棍,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甜滋滋的冰碴慢慢在口腔里融化,让月儿的味蕾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不多时便把一根小小的冰棍装进肚里。
她意犹未尽地咬着冰棍杆看向槃生,此时宋小冬仍旧没有回来,再等下去,冰棍就化了,月儿滴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从槃生手里接过了那根冰棍,又吃了起来。
司机实在想不明白富家小姐怎么会这么喜欢吃这种大街上卖的糖水勾兑的东西,他想劝一句不要太贪凉,但仔细想想自己身份又不合适,便没吱声。
终于,宋小冬抱着一小箱药喜滋滋地从医院出来了。上了车便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有退烧药,有止痛药,你猜我还要到了什么?盘尼西林!”
早就听闻“明如月”是东北大药商的女儿,自然应该是知道盘尼西林在如今时局有多珍贵。
可月儿确确实实听不懂这一长串名字,只能干巴巴一笑,手上的冰棍化了差点滴在衣服上,好在躲过去了。
宋小冬看着月儿兴致淡淡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因为关切而生出的敏感多情,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宋小冬本能地认为,月儿误会了她与医院院长的关系。
月儿的小脑袋却在极力转动想着怎么掩饰自己医疗知识缺乏的事实,看到手中的冰棍福至心灵,赶紧唤槃生再去买一根冰棍回来。
“本来带您的份了,接过我看您这么长时间没出来,我就给吃了。”
没想到槃生空手而归,那卖冰棍的妇人竟然离开了。这让月儿尴尬起来,显得她过分小气了。
“没关系的,我也不热。”宋小冬又不是月儿这般孩子性情,怎么会因为一根冰棍计较呢?
可月儿却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再加上即便吃了两根,仍旧觉得意犹未尽,转头来喜不自胜,想到了好的办法。
“不如我请您去吃冰激凌吧。”
第二十七章
冰激凌?
如果宋小冬没有理解错的话, 月儿已经吃了两根冰棍了, 竟然还要吃冰激凌?
“月儿, 女孩子不能这么贪凉的,会肚子疼的。”
月儿却不以为意, 从没有吃过这些冰凉爽口的甜品的月儿, 更像是在疯狂弥补儿时的空缺,她自信身体好得很, 不至于因为一点吃的就肚子疼。
见月儿执着, 宋小冬也只得答应。她也正想找一个僻静处与月儿说说话, , 索性就答应了。
仍旧是去利顺德吃冰激凌,不得不说,自那日尝了一点之后, 月儿总是时时念着那浓郁的奶香融化在味蕾间的清爽感觉。
这个世界上,韩江雪与冰激凌, 对于月儿而言, 同样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
看着月儿满心欢喜等待冰淇淋的样子,宋小冬是有些羡慕的。鲜衣怒马她如今也有,但鲜衣怒马恰逢年少,又有人细心呵护,确实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福分。
“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看着你柔柔弱弱的,原来胆子也不小。”
月儿不解其中意,吃个冰激凌, 怎么就胆子大了?
“我以为你自此后都不会再进利顺德的门了呢,毕竟那晚的回忆可算不上愉快。”
原来是这样,噩梦是噩梦,美食是美食,月儿是个挺认真的人,一码归一码,没必要混为一谈的。
“总得往前看。”月儿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讲大道理对于她来说太难了,还不如说些实在的,“主要他家的冰淇淋太好吃了,可能能抵得过恐惧吧。”
“好吃,也没有这么可劲吃的吃法,对身体真的不好。”
月儿点头,她从小到大,受制于人,诸事是懂得克制的:“只是我想自己在天津住不了多久,等回了东北,不见得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冰淇淋了。”
“难怪,不过我倒有个办法,能让你回家之后也能吃到差不多的冰淇淋。”宋小冬尝了一口,仔细砸么了一下其中滋味,“我大概能摸索出这冰淇淋的方子,如果能成,我教给你,你可以回了东北自己做来吃。”
自己做冰淇淋?这是月儿从不曾想过的事情。以前珊姐怕她们的手磨出茧子,从不许她们学什么做饭洗衣,每日还需要用凡士林抹手。后来进了韩家,看着各路姨太太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倒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下厨的。
更何况,即便有了方子,冰淇淋仍旧不见得能做得成。
“冬天还好,可以送到室外冻上。可夏天呢?这东西其实也就是夏天吃来解暑的,时候不恰当,也就没了趣味了。”
宋小冬对于月儿的论断有些意外,她反问道:“夏天为什么就做不成冰淇淋了呢?别说这洋人开的大馆子了,你方才在路边买的糖水冰棍,不就是小作坊做出来的么?”
月儿一想,确实如此。
“可……他们怎么冻上的呢?”
“冰窖啊!”
看着月儿迷茫的眼神,宋小冬给她解释道:“我小的时候在戏园子,师傅家的四合院里就有那么一口冰窖。他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后海找师傅伐冰块,冻到那冰窖里。在冰窖里放上个大木桶,注上水,找铁匠打了几十个小铁筒,里面灌上糖水和竹签子,扔进木桶里。等到夏天时候也不化,要吃,就拿出来一根。”
说到这,已经人到中年,早过了馋嘴的年纪的宋小冬仍旧咽了口唾沫。她拄着下巴,双眼迷蒙,回忆着那并不开心,却仍旧怀恋的童年过往。
“那时候夏天,我们站在大太阳底下顶水盆子压腿,汗涔涔的,渴得不行,又不能喝水,谁动了就挨顿打。这时候我师父就从冰窖里面取出来一根冰棍,坐在音量下看着我们练功。”
说到这,宋小冬半分赧然,又半分辛酸:“给我们馋的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也不敢吱声,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么一来,跟望梅止渴一个道理了,竟然也不渴了。”
她干巴巴一笑,所有苦涩都付诸笑容里了。月儿却笑不出来,因为这苦,她也受过。珊姐教她们布菜,点评菜肴,却从不允她们吃饱。
宋小冬幼时的艰辛可以付之一笑了,而她呢?她的所有委屈都只能和她的身世秘密一样,深埋在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