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家。明秋形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的腕表,即便动作不急不缓,依旧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烦躁。
与他一同烦躁的,还有明家主母,秦氏。
秦氏穿着拖鞋,在地板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绕得明秋形更加心烦。
“你别来回走了,走得我头晕!”
秦氏一拍手,恨恨地坐在沙发上:“肯定没安好心,老爷,无论这女人提了什么要求,都不能答应。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若狮子大开口,我们以后就给她打工了。”
明秋形揉了揉眉心:“话虽这么说,若是她真和我们翻脸,也够咱们吃一壶的。”
“她敢?”秦氏微胖的双颊都颤抖了,眼底尽是鄙夷之色,“她把底翻出来,对她有设么好处?继续回去当婊/子?”
“你小点声行不行,非要让全天下人都听见是不是?”
确实,秦氏应该小点声。月儿坐在明家洋楼的厅堂,隐约也可以听见楼上的嘈杂。
她红唇微启,喝了口茶,继续耐着性子等待着。
这已经是她喝下的第五盏茶了。
终于,明秋形也知道了月儿的执着,他不下楼,这女人不会走的,于是硬着头皮,强撑着无所谓的样子,坐在了月儿的对面,点燃了一支雪茄。
“新婚第一天,就回娘家,这不太合适吧。”
月儿颔首微笑:“既然是娘家,什么时候回不行呀?”
“你想要什么?”明秋形开门见山,“我想,咱们两个还没热络到,可以谈父女情的程度。”
“确实,我也没傻到那个份上。”
“不过太过分的要求,明家没法答应你。你要知道,明家可以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其他人。”
月儿听罢觉得好笑,眉毛一挑:“哦?然后告诉韩家,你明家其实不是只有明如月一个女儿,还有一位流落乡野的遗珠?还是告诉韩家,当年生大小姐的时候抱错了,如今寻回来了?”
明秋形听得懂她话中的讥讽,眼底升腾起一抹怒意。
“沧海月,你别太过分了。”
月儿无意再与明秋形耍嘴,于是淡然一笑:“明先生,好歹听了我的要求再这么肝火旺盛。”
明秋形眼中恨意尤冷,但还是压着怒火,让月儿把话说完了。
“我想让您帮我寻一位会法语的女学生,每日下午在明家教我法语。”
明秋形颇为意外,他已经在心底划出了底价,只要月儿不超过这个价钱,他都可以接受。然而这样一个要求让他实在是不得其解,于是心中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先生,我现在的身份是明家大小姐,留法归来的学子,会点法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说到这,月儿起身,踩着高跟鞋稳稳地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当玉手搭上门把手的一刹那,月儿回眸一笑,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丝笃定。
“明先生,我流落风尘,是为了活着。如今想学法语,也是为了活着。选择在明家上课,是因为娘家是每天出入还不容易被人怀疑的地方。”
“我想,尽管我身份卑微,但请您,不要看轻贱了我。”
月儿从明家回来,顺路去买了全套的笔墨纸砚。她挑得精细,老板也颇为赞叹,这么貌美如花的新式女郎,竟也对笔砚感兴趣。
“夫人是买给夫婿的?”
月儿浅浅一笑:“不是,自己闲来无事,练字用的。”
老板上下扫视了月儿的穿戴一番,丝绒旗袍的面料自不用说,乃是上品。左手无名指处戴着的戒指,也是稀有璀璨的钻石。虽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少夫人,但打眼一看便知是名流之贵。
“夫人好眼光啊,您手中这方砚台,可是刚刚到的端砚,砚中极品啊。”
月儿用指腹轻轻摩挲一番,确实温润细腻,与她平日里所用的砚台不甚相同。心中窃喜,旋即打开了钱包,问道:“这方砚台多少钱?”
老板的双眸机灵地在细长双眼中一转,谄媚笑道:“夫人与这砚台有缘,我自然不会要高价。五百块现大洋,我为您包好。”
五百块现大洋!这都够给十几个下等窑姐儿赎身了!
月儿惊愕:“怎么这么贵?不过是一方砚台。”
那老板也不愠不恼:“夫人,您手中的可是砚中极品,端砚。广东肇庆产的,打磨制造皆是一等一的匠人。再加上舟车劳顿,穿了半个国运到咱这北境,这个价格可不贵啊。”
月儿一时间有些赧然。这方砚台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可自己嫁过来时,明家给的陪嫁,多是田产房屋,真正的现大洋并没有多少。韩家是不缺钱的,可刚刚结婚一天,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去要呢?
想到这,月儿方才心头的那股欢喜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依旧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即便有这些钱,也不能用来买一块砚台。
“算了……给我……”
“这么一块赝品,就要价五百块大洋,老板,你这心够黑的。”
月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低沉,清冷,尾音带着一点嘶哑,她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回眸看去,正是枕边人。
“你怎么来了?”月儿惊慌,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
韩江雪却好似毫不在意,只对她颔首致意,像极了礼貌而绅士的……陌生人。
月儿平白觉得有些心痛,可转念又觉得做作不堪,有什么好期冀的,昨日之前,可不就是陌生人么?
老板见韩江雪一身军装,英姿飒爽,身后有成群簇拥,脑子就是再不灵光,也能猜出这位是谁了。
“哟,稀客稀客,少帅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啊。”那老板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有些窘迫,心底暗暗想,怎的就碰上这么个主呢。
韩江雪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寒暄,直截从月儿手中接过了那方砚台,掂量了一番,又用指腹轻按了一下砚中央。
旋即,扔回给了老板。
“没有水汽,当然,也可能是我手指太冰冷了。”
老板心中有鬼,再加上忌惮韩江雪的身份,自然也不能继续逞强,于是赶忙伏低状赔罪:“少帅真是行家,这砚台确实不是端砚。小老儿这就给您拿上好的端砚来。”
说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红木盒子来,里面呈放着一方成色与外形都更好看的端砚。
“劳驾少帅屈尊来到小店,这方砚台,就赠与少帅,以表孝敬了。”
月儿见他那谄媚的样子便觉得可恨,诓骗她这无知女子,如今又这般做小。
想到这,月儿转身便要离开,却感觉腰间一股力量将她轻盈的身体揽了回去。惯性恰到好处,正撞在韩江雪的怀中。
老板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心想着这位留洋回来的少帅,看来与大帅并没有什么差别,新婚燕尔就当街骚扰民女。
月儿被当众作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也是心头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一张笑脸登时红扑扑的,羞得手足无措。
“这砚台是我夫人要的,你赠予我,我也用不上。收与不收,得听我夫人怎么说。”
老板愣了片刻,赶忙赔罪:“原来是少夫人,小老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少夫人赎罪,还望少夫人笑纳。”
月儿性子里还是带着半分执拗的,一来真的不想再与这无良商家有交集,二来也并不想借着少帅来作威作福,于是摇了摇头:“你这方砚台如果是真的,定然也是价格不菲的,我不能收。”
月儿能感觉到扣在自己腰肢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侧脸抬头,韩江雪却依旧是一脸古井无波。
“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
“少帅若是喜欢,就赠……”
“我问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韩江雪一字一顿,像在强调,更像是在宣示,他不喜欢与人做无意义的废话。
豆大的汗珠顺着老板鬓角而下:“若是卖,五百块大洋。”
及至此时,韩江雪才低头,一双墨色的眸子正对上月儿的杏眼:“你喜欢?”
月儿不知该不该答是,但或是双眼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确实喜欢这方砚台。
韩江雪似是能读人心魂,转头便看向副官:“去家中取五百块送来,夫人既喜欢,我买下来便是。”
老板大喜,本想着今日怕是要破财消灾,没想到竟阴差阳错敲了笔大的,赶忙夸赞道:“夫人真是好福气,少帅这么疼爱您。”
月儿猛然想起珊姐的话来,男人嘛,面子最重要。可什么最能为他们赚得面子呢?就是他们身边的女人了。
用金钱和体力征服女人,惯用伎俩了,莫当真。
可月儿还是明白,自己此刻应该扮演一位大喜过望的娇妻,于是满目秋水地望向自己的夫婿,甜甜地说了声:“你真好。”
看着新婚二人的你侬我侬,那老板想着再奉承一句吧,兴许也能为日后的生意铺铺路。
可他怎么知道,自己无心一句话,却让月儿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
“夫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老儿以前给明家送过几次货,那时候见夫人年岁还小,还没有如今这对酒窝呢。”
第五章
月儿攥着手包的十指一紧,这细微的变动尽数落在韩江雪眼底。
他挽着月儿腰肢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不算什么,她今后进了韩家,会越来越好看的。”
转头,绅士地为月儿开了车门,一只手还扶在门框处,避免月儿碰到头。
这一切原本是副官与司机该做的,却被他细致地完成了。旁人眼中,这明家大小姐,真是十足十的好福气。
可月儿自己能够感受得到,一直揽在她腰间的温热手掌,在上了车之后,便松开了。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直笃定地直视前方,丝毫没有偏头看向她的意思。
月儿坐在车上,又一次窘迫起来,心乱如麻,却极尽可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找个话题,找个话题,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尴尬着……
可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开口。
“那个……谢谢你。”
“为自己的女人花钱,还不至于为了等一个谢字。”
月儿感觉喉咙干得很:“毕竟五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
说完这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孟浪了,对于寻常人,不是小数目。可对于医药大商的女儿,不过是寻常玩物的价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