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慢慢长了起来,二人又皆为了亲家。
起初韩江海对于这包办婚姻倒是对这包办婚姻没什么抵触情绪,毕竟自己的父亲就是个靠着老丈人起家受益的。自己白得了有人有枪的老丈人,顺理成章做了松北省督军,在家中众多兄弟当中也便有了绝对的竞争优势。
可偏偏虎父无犬女啊,韩江海乍一看见楚松梅,差点背过气去。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娶妻也不一定都要看才貌的。可还没等掀开盖头,便发觉自己这夫人与他本人身高相当,壮硕程度丝毫不必他逊色。
要知道,韩家人都是身量颀长的,在男人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用东北话讲,这不是娶了个媳妇,者是娶回来一只大马猴子。
楚松梅的性子完全是女版的楚顺江,一口气能干八大碗烈酒,枪法一等一的准,和男人打架也丝毫不逊色。
起初韩江海还能看着结婚所带来的地位提升而老老实实和媳妇过着日子,时间久了,在家中寻不到丝毫温暖的劣质男人便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
刚开始还偷偷摸摸,后来索性便公开了,要把南边来的小戏子纳进房中。烈性的妻子定然不会同意,差点打死了那小戏子,又回了娘家去。
韩江海彻底没辙了,夫妻俩貌合神离,便一直这么拖拉着。
如今月儿让韩江海给楚松梅打电话,心头不免泛起一阵膈应来。但二姨太从旁催促着,只得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或许楚松梅还是有那么一丝想要和韩江海好好过下去的念想的,亦或是娘家人唠叨着没完惹她厌烦了。韩江海一个电话打过去,楚松梅干错利落地答应了马上去锦东城为公公筹备寿宴。
当天便启程,明日一早就可以到达了。
月儿到了商店,拉着早早到了的刘美玲问道:“清点一下库存看看,卖得并不十分好的,都有哪些款式?”
刘美玲指着账本:“除了几款极热销的,需要赶紧去补货,剩下的其实销售量都差不太多。不过若说稍稍少些的,应该还算是您画报上的那款,连体裤。”
刘美玲说这段话的时候,其实是小心翼翼的。她知道这条裤子是月儿一直寄予厚望的款式,可偏偏销量并不十分理想。
她也不知道如何措辞能让月儿受到的打击小一点,可又偏偏没有找到委婉的说法。
再抬头看向月儿,她却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用手指点了点刘美玲的额头:“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吞吞吐吐的样子。你不告诉我,它卖得不好就不是事实了?有卖得好的,必然就有销量差得,我们得想办法。”
刘美玲点头:“可是办法呢?”
月儿看了一眼账簿上所写,连体裤还剩下四十几条,尺码还算是很齐全。
“最大型号的,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一提到这,刘美玲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槃生,去进货时候也不看看。法国人人高马大的,做出来这么大号的衣服我也能理解。可这么长的裤子,这么宽的腰,如何卖得出去?”
月儿看着那条连体裤,心下不由一喜,对刘美玲说道:“这条我买下了,不必再卖了。让小红给我包好了,记着,用我教大家的那种蝴蝶结的系法,包得精致些,我送人用。”
刘美玲颇为不解:“你确定,是送……人?”
月儿白了她一眼:“照做就是了,那么多废话。另外,你去找袁倚农,让他帮我再找几个洋人画师来,我需要再画几分海报。”
“什么海报?”
“你也要赶紧准备一下,下个礼拜天,我要在咱们店门口的这条路上举办一场‘自行车大赛’,邀请所有在‘庄蝶’买过衣服的女性顾客前来参加。前提条件是,当天需要穿我们的这条连体裤。”
刘美玲无法理解月儿的做法:“举办这么大的一场活动,需要花不少钱的。你知道么,一辆自行车远比我们卖出去一条裤子的利润高得多。”
月儿对于刘美玲的质疑倒是颇为理解,毕竟刘美玲不似月儿,没有亲身感受过舆论的力量。她摇摇头:“目光放长远一点,如今新女性为了追求男女平等,彰显自身的新潮,对于新鲜事物更愿意去尝试,更何况是这种原本男人才能做,女人不能做的事情。如此一来,我们店的宣传基调就提升了,你要明白,我们店的顾客群体,一直都是这些追求时髦的女性啊。你赶紧安排一下就是了。”
刘美玲知道月儿敢闯敢拼的性子是自己一生都不能及的,但仍觉得该考虑到的都要考虑到:“即便可以让自己显得更摩登,更像是新女性,可这条裤子毕竟价格不菲,难保有人来参加啊。”
月儿却不以为然:“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来参加,哦对了,发请柬的时候,千万别忘了给莉莉送去一份,一定要说服她来参加。”
“不是购买了的顾客才能参加么?”刘美玲还打算问更多,但月儿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了。
刘美玲不知道月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老板安排下来,自己就必须去照做,更要做好。
事事都需要刘美玲出面,这确实难为她了,月儿便决定将她的活计分一分,将采办自行车的事情交给了韩梦娇去做。
刘美玲对于这件事情倒是颇有些耿耿于怀的,于公而言,她们如今都是月儿的手下,各司其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于私心而言,刘美玲仍旧无法接受与这位大小姐共事。
刘美玲也知道自己这般想法略有些小心眼了,毕竟对方从没的罪过自己。可身份的差距,境遇的不同,以及共同爱好的冲突,让两个女孩子必然无法成为朋友。
说到共同爱好,革命思想,新兴浪潮,这本是凝聚人心的。可心底仍有些不能言说的小秘密,那便是此刻能够与韩梦娇并肩开办诗社的邱瑾,却成了刘美玲心中永远无法言说的痛。
月儿交代完事情,便风风火火去了报社,将下礼拜天的活动事宜告知了那位小记者。
“明老板,这活动是个好活动。可是我们报道还是要有亮点的,这样才能吸引人。”
“做时尚新女性,还不够有亮点?”
“有是有,但不够吸引人。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宣传效果着想。”
“那你就加上这一句,活动当天,会有几十位东北军营的年轻才俊前来教授摩登女性骑自行车。这个……够不够吸引人?”
小记者一拍大腿,觉得此招甚妙。
“这就不简简单单是个沙龙活动了,更把原本舞会承载的功能搬到了这场比赛上。靠年轻才俊吸引优秀女性,明老板,高!”
月儿走出报馆的时候,阳光恰好冲破漫天乌云的阴翳倾撒下来。一线天光如一把利剑,将混沌污浊的人世间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无尽挣扎的深渊,一半是浴火涅槃。
她抬头望着那冲破束缚的太阳,明媚又耀眼,心头都温暖了起来。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她袁明月,一定可以赢得漂亮。
第四十九章
月儿带着打包得极其精美的礼物早早便来到了火车站。
由松北省发往锦东城的专列, 没有闲杂人等, 不必考虑安全问题, 月儿便早早站在了站台,等待着这出好戏的主角粉墨登场。
楚松梅乍一下车, 月儿也着实惊了一惊。这位大嫂果然是身量高大壮硕, 与玛丽这种大骨骼的法国人不相上下。她身着暗紫色的旗袍长裙,许是为了掩盖宽阔身形, 穿的是长筒不收腰的款型, 直上直下, 掩到脚踝。
然而入境已经略懂了穿着技巧的月儿甫一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失误, 如此一来没有腰线,越发凸显得臂膀宽阔了。
月儿并不做声,只心底暗暗估摸了一番楚松梅的身形比例, 心中暗喜,这条连体裤应该刚好适合她。
楚松梅这个人是个直性子, 对于自己的这位妯娌, 多少是有些耳闻的。
做义工,抗强权,救丈夫,拍大片,办企业……一桩桩一件件,出尽了风头。而回了东北之后,又更是让韩江海割肉赔偿了她不少真金白银。
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楚松梅都无法喜欢起月儿来, 而直率的性子又让她学不会虚与委蛇,面上便真实表露了出来。
她是一方诸侯的女儿,生性傲气惯了,最看不得女子娇滴滴的作态。于是在下车厢时,故意忽略了月儿伸出来的搀扶她的手,直接走上了月台。
月儿却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笑意盈盈地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了楚松梅。
“大嫂,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辛苦可是算不上,毕竟是为了父亲的生辰,总不好劳烦你一个人操劳。”
楚松梅没有接月儿的礼盒,挺胸抬头地向前走去。她本就身量高,又配着平底布鞋,走起路来似能生风,将月儿远远落在了后面。
穿着高跟鞋的月儿跟在身后,一溜小跑着,颤颤巍巍的,像极了裹了脚的旧式女人。旁人看来,哪里还是这几日意气风发的“明老板”?
槃生跟在身旁,早已有愠色上了眉梢,他大抵终身都看不了少夫人受一丁点的委屈吧,快步走上去,要拦住前面这位风风火火的打少奶奶。
却被月儿温柔制止了。
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时,不也是款待数月,忍辱负重的么?她既是你杀人的刀,供起来也无妨。
月儿便是如此跑出了一身的香汗来,待车子缓缓开动,仍旧隐忍地喘着。
楚松梅偏头看了一眼娇喘的月儿,神色之中略带得意:“你这做名媛做得久了,也该多锻炼锻炼身体不是?”
月儿点头应和:“嫂子教育得是。确实该运动运动,增强体质了。”
月儿趁着这个话头继续说道:“不知道嫂子平时都做哪些运动,我还真想向嫂子讨教一番呢。”
楚松梅仍旧身子笔挺目视前方,月儿看着她高鼻深眼窝的侧颜,想着如果这是位公子哥,定然是翩翩风流。
只可惜,生成了女儿身,并不符合现世之审美。
这副原本应该英姿飒爽的身躯却在努力向世俗眼光去靠拢,最终落得个东施效颦,不伦不类的下场。
韩松梅并不欲多攀谈,但她余光里感受到了月儿正在看向她,只得接着话茬说道:“骑马,射箭,摔跤,格斗……哪一样都能强身健体,不过,你行么?”
月儿报之以赧然一笑:“嫂子说笑了,我确实愚钝,没有这十八般武艺。之前硬着头皮去学了骑马,跌跌撞撞,手也磨破了,腰也差点扭了,屁股墩得疼了好几天。想来是个没有天赋的人,不似嫂子您女中豪杰,英武过人。”
月儿话说得慢慢悠悠,诚挚极了,即便是韩松梅心有芥蒂,听罢这好听的话也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了。
转过头来问:“你嘴很甜,不过你当真听过我的故事?”
月儿见有了成效,赶忙乘胜追击。这般心思单纯的直性子,倘若搭上话了,便好似找到了切口,是容易攻破的。
月儿似乎是来了兴致,偏过身子开口道:“月儿绝非是应酬虚言,在上次骑马回来之后,就被江雪笑话了好一阵子。他便对我讲起嫂子的故事来,说您十二岁便能上山打猎,带着两个小姊妹干掉了一头成年野猪。又说您和蒙古国的小王子玩过摔跤,丝毫不逊色与他。还有……”
月儿仔仔细细回忆:“哦对了,他说您枪法极准,比他队伍里的许多神枪手还要厉害。”
月儿颔首,美目流转,半是艳羡半是羞赧:“江雪说,我该学学大嫂这般英武之气,才是真气概。我听了以后也觉得很是受用,自己一直标榜新新女性,可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嫂子比起来呀,就是真假美猴王,我这六耳猕猴断然是装不下去的了。”
月儿此话当中半是为着接下来的计划而带着奉承之意,但也半是说得实在。靠着小报新闻炒起来的“新女性”形象,终究是靠不住的。
没有真才实学,又握不住真金白银,那形象也终究只能是纸片人,见不得光的。
如此一来,眼神之中的真挚便显而易见了。楚松梅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好歹,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见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低,也便不好意思再端着架子了。
“这有什么?成长环境不同罢了。你若是想学骑马,我来教你。男人能有什么耐性,指望他们,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月儿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喜出望外,情难自已地说道:“那我们就说定了!不知嫂子舟车劳顿是不是累了,倘若不累……”
楚松梅摇摇头:“专列上没人打扰,睡得踏实,没感觉出乏累来。”
“那我今天下午就安排场地,嫂子教我骑马可好?”
下午?怎么就能急切到这般程度呢?楚松梅略感意外,不过一直以来与韩江海感情不甚和睦的她很少来锦东城的婆家,也看不惯这些姨太太们勾心斗角的样子。
借着由头可以不在家里干呆着,也是好的。
于是便欣然答应了。
该请安请安,该拜会拜会,楚松梅在到了韩家之后还是没落得消停,好脾气好性儿地与所有寒暄了一番之后,顿感精疲力竭。
楚松梅愈发觉得自己答应月儿的事情是多么明智了,她必须赶紧逃开这个环境,不然迟早得疯了。
韩静渠对于自己的这个大儿媳,显然是十分重视的。毕竟她老子手里的枪杆子是实打实的,比月儿身后的明家更值得韩静渠珍重。
这一点上,月儿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毕竟自己心知肚明这份荣耀都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德行偷来的,更何况此刻的月儿更相信自己。天生抓得一手好牌固然可羡,但退而求其次,把烂牌打得出彩,更值得人尊重。
午饭时间还没到,韩静渠便早早回了家,与大儿媳寒暄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