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祁正会不会被劝退,也成了热议话题之一。
这是大家第一次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议论祁正,又担心受怕,又耐不住八卦的欲望,一边觉得有愧于良心,一边又忍不住再多嘴几句。
反正他听不见,说说怎么了。
反正人人都在说,我说一句也没事。
校霸的八卦,谁不想多聊几句。
只不过,不管学生怎么七嘴八舌,怎么争论,最后一排那个位置,再也没有人坐过。
之前那些盯着她的人有了新的八卦目标,没时间管她了,夏藤的日子安静下来。
卖校服的负责人终于“如期而至”,她买到了新校服,练习册复习卷也买齐,可以不用每天放学去复印作业,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天进班,先看一眼最后一排。
谈不上期待或是什么,她已经习惯后座是个空位,甚至她已经在心中预感,他不会再来了。
*
关于祁正的家事,夏藤是听沈蘩说的。
她不是有意打听,只是……她想起祁正半边脸流着血的样子,他咆哮着质问的样子,他被一件又一件物器砸到身上的样子……他们只看到他在还手,他把他爸推下楼梯,他在发疯发狂,可是没人看到他眼睛里的绝望。
*
……
那年昭县来了一队下乡考察的城里人,队伍中便有祁檀,正值风华正茂,一副好皮囊,天生忧郁气息,不少年轻姑娘芳心暗许。
苏家是昭县大户人家,和昭县政府互相成就,负责接待这次的客人,苏家两个女儿,大女儿苏池在城中读书,小女儿苏禾养在身边,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似一朵开在山谷的雏菊,沐浴最纯净的阳光与细雨长大,她什么样儿,美好便是什么样儿。
这配置搁到现在,就是标准的新型乡村爱情,忧郁的城市男孩,纯朴的田间女孩,传出一段为人称赞的绝美佳话,歌尽爱情的欢喜与忧愁。
故事的前半段确实如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一个眼神就决定了一生的心动只为眼前这个人,可是苏家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不说,苏禾还不到二十岁,家里人舍不得。
其实打从苏禾出生,苏家便没打算送她去城里,更别说远嫁,她是最小的女儿,他们要她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活一辈子。
苏禾为此与苏家闹得翻天覆地,爱情使人强大,也使人自私而盲目,她认定了祁檀,在那个年代,“非他不嫁”还算一句海誓山盟。
方法用尽,就差以死相逼,苏家妥协了,同意他俩的婚事,只不过有条件,只一个,不能离开昭县。
祁檀为了她,选择了留下。
沈蘩说,婚礼当年热闹了好些天,盛大的很,满街都是红鞭炮,家家户户都逢喜事似的,全县目睹了那场婚礼,祝他们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按理说故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二人终于不顾万般阻挠走在一起,步入幸福的殿堂,虽说过程艰难了点,好在结局是圆满的。
从古至今,人们都好皆大欢喜的局面,正如那句话所说,没人关心婚后的一地鸡毛。
祁檀的劣根性是在第二个儿子出生后显现出来的,苏家的钱养出了他一身毛病,不工作,不养家,反正钱也花不完,他图上了烟酒,赌博,成天不着家,在外面结实了一帮混子,起初只在昭县,后来偷跑去周边的县城,一消失就是一个星期。
穷能使人疯魔,突如其来的富贵亦是如此。
祁檀才华枯萎,忧郁不再,当年的形象面目全非,人变好要十年,变坏却只要一天。
祁檀在外面挥金如土,再大的金山银山也抵不住这样的挥霍,很快,苏禾瞒不住了,苏家知道后,坚决的要求她离婚。
苏禾不肯。
苏禾涉世未深便结识了祁檀,她被苏家呵护成了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她把全部的爱情给了一个人,如果祁檀幻灭了,她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
这一回,苏家下了狠心,不离婚,就别再和家里的联系。这断绝关系的消息一出,当年传的沸沸扬扬。
苏禾没有反抗,她甚至认为那是为爱情做出的必要牺牲,她相信祁檀会重新回头,这些挫折都是暂时的。
所以说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活在过去,自我感动,认不清现实。
她开始求着祁檀回家,祁檀不愿意,她就让人去逮他,祁檀强行被人从赌桌上扒下来带回家,颜面丢尽,那天晚上,是祁檀第一次动手打人。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祁檀酗酒,抽大烟,回家的时候常常神志不清,稍有不对,对着苏禾就是拳打脚踢。
那时候,祁正十二岁,弟弟祁诚八岁,外面爸妈打架,祁诚会哭,祁正就拿被子盖住他,然后捂住他的耳朵。
祁诚常常流着泪在他怀里睡着,祁正就一直给他捂着耳朵,什么时候外面安静了,他什么时候松手。
第二天,阳光照大地,房间外面一片狼藉,苏禾给他做早饭,鼻青脸肿。
祁正问她为什么不还手,苏禾说,他是你爸,他是我老公。
祁正气的摔东西,苏禾又会抱着他嚎啕大哭。
后来。
苏禾给不出钱,祁檀让她问家里要,苏禾不去,她想以彻底的贫穷逼祁檀改邪归正,但是一条已经腐烂的臭虫,只会爬向更脏的臭水沟。
祁檀开始借款,四处借,多少都借。
昭县本地的,念在苏家面上,催的不狠,周边县城的,更远一点的,可就没这份“好心”了。
祁檀欠了几十万,跑了,要债的人找不到他,最后找到了昭县的西梁桥,那幢气派的三层小楼。
那天晚上祁正不在家,他有了进入叛逆期的苗头,开始夜不归宿。
院子被人踏的东倒西歪,家里只有苏禾和祁诚。
祁诚吓坏了,趁乱跑出去,想找派出所报警,下大雨,天又黑,那时候西梁河边没有护栏,没有路灯,祁诚滑倒了,掉进湍急的河里,就剩一只鞋在岸上。
两天后,苏禾跳河自杀,手里抱着那只鞋。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在苏禾身上又发生过什么。
祁檀仍然没有下落。
再之后,两具遗体都被打捞上来了,曾经会笑会哭的,活生生的人,如今没了呼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让他认。
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弟。
那一年,祁正十三岁。
失去了最亲的亲人,生活中从此多了一群隔岸观火七嘴八舌的“闲人”。
他长大的日子里,流言蜚语从未有一刻放过他。
……
苏家不要祁正,祁正也不跟。
他谁也不跟。
成天在街上混,有上顿没下顿,衣服破破烂烂,逮着男生抢人家的烟抽,随便哪儿都能凑合一晚,街区和街区都是有帮派划分的,有规矩摆着,他不管,想睡哪睡哪,想混哪片混哪片,谁看不惯他,他就跟谁打,打到他们服他。
刚开始也不是他总赢,打的多了,输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他不讲规矩,他就是规矩。
那是祁正最浑噩的几年,他喜欢打完架在墙角靠着看来往的过路人,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吼人家,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似的。渐渐的,人们都知道昭县街头有条特别凶的“野狗”,不能看,不能惹。
祁正的名号混响了,没爹没娘没教养,能远离就远离。
直到苏禾的姐姐苏池回来,才把他从街上的垃圾堆里捡出来,硬塞进学校。十几岁的年纪,不上学怎么行?刚开始祁正十分抗拒,大事小事闹得没完没了,苏池办法用尽,他才慢慢安稳下来。
西梁的房子苏家不要,丢给了祁正,祁正只偶尔回去一晚上。
祁檀戒了赌,但酗酒成瘾,没办法戒。他找了个工厂上班,平时就在工厂凑合着睡,放假了回西梁。
他没钱,没地儿去,只能厚着脸皮回西梁。
和祁正碰不上则罢,碰上了,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经常是三更半夜,拳脚相见,无休无止。
久而久之,那幢三层楼成了西梁最避讳的地方,人人避而远之。
远远望去,像座牢房,散发出阴森的霉气,稍微靠近点就会沾染上。
死的死,颓的颓,没一点活气儿的。
可惜了。
遥想当年,红妆十里,男婚女嫁,西梁来了对天仙儿似的新人,人人贺喜。
那爱赌的老酒鬼曾是下乡队伍里最英俊的一位,城里人,一身文艺才气,不知俘获过多少姑娘的心。
那跳了河的疯女人,是最西边苏家的幺女,他们万般呵护她,不过希望她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辈子。
谁知道,如今听来,闻者哀叹,只得对那一段沉痛的过往,道一句“世事无常”。
命而已。
……
第17章
沈蘩说到最后都垂泪,“阿正命苦,你说这都造的什么孽?父母辈的错,全都要孩子来承担,我回回上街看见这孩子,心里头都堵得慌。”
夏藤沉沉呼出一口气,她知道了为什么那天江澄阳欲言又止,这故事太沉重了,沉重的不像现实世界会发生的,但它又确确实实发生着。
夏藤抽了张纸给沈蘩,沈蘩擦擦眼泪,又道:“我知道他们都说他浑,你隔壁吴奶奶骂的那叫一个狠,说祁正学坏了,跟个二流子似的,成天不干好事。诶,我就跟她说,‘这小崽子见了我倒还算客气,还知道叫声奶奶好’,他就叫我,不叫你吴奶奶,你说,这孩子能不知道事儿吗?他能坏到哪去?他不过就是谁对他好,他对谁好,就这一点,强过那些说三道四的!”
沈蘩越说越激动,一下咳嗽两声,夏藤赶紧给她倒水又顺气儿的,给她拍着背,“您慢点。”
“你这丫头,今天问这干什么?”
夏藤想了想,说:“我和他同班。”
“同班呐!”沈蘩感叹一声,算了算年份,“也是,你们俩年纪差不多。”
她喝口水润润嗓子,“祁正这小崽子,你们学校的人都挺怕他吧。”
夏藤抬眉,惊了,“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昭县有些人渣子都怕他,以前有个贼老偷我花,就他给逮住的。”
沈蘩放下杯子,抚抚夏藤的肩,“唉,你们好好相处,这孩子不容易。”
好好相处。
夏藤默念着这四个字。
她倒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