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的话粗听似乎很无情,但细细想来,才能体会到这番建议下的无奈,他说的的确不无道理。
容真真心里难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秦慕说得对,她情绪低落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不必客气。”秦慕低声安慰她,“短时间内,她会没事的。”
“还有……日后别独身去那种地方了,不安全,若你非要去,最好叫上我。”
“嗯。”容真真也低声应了。
她知道秦慕也是一片好意,她今天,确实欠考虑了。
回到房里,容真真侧身躺在床上,屋里没有点灯,她睁着眼睛,注视着一片黑暗。
她想:我为什么非要救周秀呢?
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愿意离开那里啊。
片刻后,她又悄悄的回答自己:因为我舍不得她陷在那里啊。
她以前总觉得,除了妞子,大概没人比自己惨了,不,甚至连妞子都比自己命好些。
妞子解决了该死的酒鬼爹,便再没什么烦恼了。
可她呢,亲爹死了,后爹死了,前脚解决了二叔,后脚堂哥就把她从自己家赶了出来,连娘也嫁了人,不要她了。
容真真虽然从没抱怨过,可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过得难。
然而,今天这一趟,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过得比她还不如。
她有过疼她的爹,也有为她打算的娘,甚至能安安稳稳的念书,哪里算得上惨?
她想帮助周秀,是因为与周秀比起来,自己已经不算惨了,可也过得很艰难,那周秀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正因为体会过生活的不容易,才不愿别人也活得不容易。
解救周秀,也是在解救自己,她可以对自己说:你看,她那么难都已经走出来了,我难道熬不出头么?
容真真乱纷纷的想着,也不知何时,才不安稳的沉入梦中。
日子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溜走了,期末考核很快来临。
容真真认真复习了功课,参加考核时也很得心应手,她心知自己一定考得不错,但不知自己能否得到第一,拿下五块大洋的奖金。
旁人,她倒觉得多半考不过她,可秦慕……她实在没把握。
不过,秦慕人那么好,读书也很用心,若是他考得比自己好,她倒觉得也挺好的。
但当成绩发下来时,容真真意外的发现,秦慕比自己少了几分,她顾不得为得到的奖金开心,就担忧的发现秦慕被先生叫到教员室去了。
教国文的于先生一向严格负责,他看着秦慕的试卷,很是不满,“秦同学,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秦慕平静道:“因为我成绩不理想。”
“不,你考得不错,但是,你本应有更好的成绩,明白我的意思吗?”于先生严厉道,“你空着没做的几道题,其实并不难,只要好好听过课,就一定做得出来。”
“很抱歉,先生。”
见秦慕态度良好,于先生神色也缓和了几分,他又说了几句,才道:“你去吧,日后不许再犯。”
秦慕从教员室出来时,看见容真真等在外面,看见他出来,似乎松了口气,神色不安的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竟美得如斯恐怖!
从前见到我的人,是抱着怎样的自卑心理在这世上艰难的活下去啊!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46章
秦慕温和一笑,宽慰她:“没事,先生只是多嘱咐了我几句。”
容真真略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挨了训——于先生可严厉了。”她上回上课走了神,就被说了一通,臊了她好几日。
“他不过是负责罢了。”秦慕自然而然转移话题,“马上放假了,你找着工作了吗?”
容真真瞬间顾不得纠结先生的事儿,她发愁道:“还没呢,有些工作我明明能做,人家却嫌我年龄小,不肯让我做。”
她说的还不止这些,大多数招工的,不仅嫌她小,还嫌她是个女孩子,连试也不肯让她试。
秦慕沉吟道:“若是没找着合适的,我工作那里,就是昌隆航运,最近要招几个文员,你不妨去试试。”
容真真闻言先是一喜,接着又是忐忑:“我怕人家不肯要我呢。”
“没事。”秦慕宽她的心,“有我作引荐,虽不能包你进去,也可让你试一试,但之后就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助理,虽不管人事,可毕竟与主管混了个面熟,别的不说,至少要卖他个面子,给容真真一个机会。
王主管是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他果真如秦慕所说的一般,愿意让容真真试试。
其实这也不光是卖秦慕一个面子,王主管心中自有成算:别看这姑娘年纪小,要是个有真本事的,招了进来,不必花太多钱,却能干一样的活,秦助理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么?他荐的人总不该太差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干不得活,他再把人辞了,也不能说打了秦助理的脸。
秦慕帮容真真谈妥,约定试工三天,三天后,要是觉得合适,就签合同做正式工,不过工钱要低一点儿,只有五个大洋,其他文员有六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容真真一来是新人,二来年纪也小呢?
试工要从明日起,容真真问清了上班时间,就与王主管告辞。
正在此时,一对年轻男女从门外并排走了进来。
容真真的目光首先被那女子吸引住了,她穿了件立领蕾丝边衬衫,外搭一件英国造的呢子马甲,下身一条西装裤,头戴礼帽,行走间英姿飒爽。
她旁边的男子,从头到脚一身白西装,梳着个大背头,不知打了多少蜡,显得油光发亮,和脚下擦得铮亮的皮鞋交相辉映,他瞧见容真真,挑一挑眉,冲她眨了眨眼睛。
容真真心道:这穿得一身孝的怪人眼睛怎么一抽一抽的?
她没想太多,随着秦慕走了。
王主管忙迎了上去,堆出一副笑脸,口里喊道:“少爷,小姐。”
原来他们就是昌隆航运的大少爷席文毅和二小姐席文淑。
席大少注视着容真真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女孩儿是谁?”
王主管答道:“是今天新招的文员,据说是东明学堂的学生。”
“哦,长得倒不错。”
他妹妹席二小姐翻了个白眼,警告道:“你可消停点吧,还嫌被爷爷收拾得不够?”
席大少满不在乎道:“我又没做什么,再说了,我向来不强迫人,大家你情我愿的,有什么不妥?”
席文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压根儿懒得搭理他,回头对王主管道:“棉花厂的老板不是到了吗?带路。”
容真真不知她走后发生的这些事,她在王主管手下做事,帮忙管理账目、考勤发薪,整理档案……诸般事宜无一差错,处处都细致妥帖,且她办事勤谨,不用人催就很有眼色的把事办好了。
几天下来,王主管对她很是满意,招她一个,起码能当一个半用,工钱还比旁人少,这不是赚到了么?
容真真在昌隆的工作正式步入正轨,因为工作忙碌,每日下班时天都黑了,她一个人行走不便,秦慕做完事就来接她,同她一块儿去虎子的豆花摊上吃两碗豆花,再结伴回家。
他们依旧住在学校里,同院的翠兰回乡下去了,高婶找了个给大户人家当厨娘的活儿,晚上还回院子里住,廖叔在假期里也得看守学校的器材,因此四个人住在一块,也不算冷清。
这天容真真轮休,她想起自己很久没去看娘了,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也该趁着这个时间去看看,顺便说说自己的近况——她找着月薪五个大洋的活儿了呢。
潘二娘嫁的,是个开馒头店的男人,说是嫁,其实也没正式办酒,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容真真去找娘的时候,心里十分雀跃,因为娘平日不许她去找她,怕自己的名声影响了女儿前程,容真真又一直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母女俩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她想:虽然娘不许我去见她,可真到了面前,大抵还是会很开心吧?
潘二娘现在的那个男人,叫老丁,在南门街菜市口开了家窄窄的小店,唤作老丁馒头店。
老丁是个死了婆娘的老鳏夫,前头那个婆娘,留下一个傻儿子,二十多岁了,屎尿还得人伺候,连饭也得人喂,自然,也一直没讨着媳妇。
老丁不愿绝了后,也放不下这个傻儿子,再傻,好歹也是自己骨肉不是?他一把年纪了,起早贪黑的挣那几个钱,还不是想给儿子买个能干的媳妇,日后再生个孙子,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同潘二娘搭伙,一来是看这女人长得漂亮,二来,也是他一个人干不动,忙着生意,就顾不得儿子,顾着儿子,生意就没法做。
可两人一同过日子,潘二娘不必惧怕流言蜚语,老丁也多了个能做活的劳力。
既然他把潘二娘看作是做活的,潘二娘的日子自然过得不容易,容真真看到娘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过了多久,不到半年吧,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老丁馒头店有两层,再加一个矮矮的阁楼,上头是住人的,下头的店面不大,破破烂烂的,只有三人并排那么宽,放了几个大蒸笼后,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打转身了。
容真真只看到潘二娘一人,在那狭小的方寸之地忙活,她一个人发面、和面、醒面、揉馒头,再上蒸笼蒸,有客人来,也是她一个人在收钱。
她手里忙着,都没歇过,容真真看着她佝偻着,明显是体力不支的样子,她捶捶腰,捏捏手腕,就又继续一刻不停的和着面。
容真真心里想: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为什么都不替娘搭把手?
她愤怒又伤心,不知为何,竟不敢上前,那个弯腰驼背,满面风霜的人,真的是她的娘么?
看着看着,她心中酸楚难忍,猛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起先,她是走着,走着走着,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满腔郁愤促使她朝着前方,竭尽全力的奔跑起来,眼泪流了满面。
她漫无目的的跑着,往地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又往前跑,不知跑往哪个方向,也不知跑过了几条街,才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当初娘把所有钱给了她,然后离开她,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容真真心里知道不该恨,也没什么可恨,可她依旧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儿怨言:娘怎么能忍心抛弃自己的骨肉呢?
可亲眼见到娘过得并不好,她什么怨什么恨都没有了,只觉得心疼得要命。
哭过了,容真真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看四周,这里的场景那样熟悉,是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跑到了这儿来。
离开半年,附近没有发生半点变化,粮油铺子、成衣铺子、豆腐坊……一切一如往昔。
她如幽魂一般走到那家熟悉的店铺前,红白喜事的牌匾还没换,连香烛、纸钱、花圈、鞭炮……这些货物摆放的位置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高高的柜台后,有着一对乌青眼圈的赵礼昏昏欲睡,昨晚在赌坊奋战一夜,他今日有些精神不济。
容真真看着他,胸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平郁气,凭什么明明是他作了恶,却过得这样舒坦,而她的娘,却受苦受累,老得不成样子?
想到头发都白了的娘,想到她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她再也站不住了,发了疯一般,顺着原路又飞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