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烁去看守所见过阮时秋两次, 都是在和她讨论上庭后的流程, 只不过阮时秋比起其它嫌疑犯的心态好一些,有些事情根本不用嘱咐, 她自己就想的很明白。
对阮时秋来说,她坐牢或者不坐牢, 在心境上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不坐牢,她也不会住在那个家里,也会想办法远走高飞, 而坐牢呢,牢里也有互相扶持的朋友,比起一个人在外漂泊,未必是个坏事。
说白了, 这不过就是行动上的限制, 一个看似有广阔天地, 一个看似是在狭小的监狱,但一个人心境上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
在开庭准备这方面,徐烁没花什么唇舌,阮时秋的供词也没有破绽,他们不需要圆任何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徐烁的意思是,尽量缩短战线,既然已经认罪自首了,那么宣判前这些折腾能少一步就少一步。
至于外界,就如同徐烁和顾瑶开始预料的一样,“立坤”那位卢姓股东和蒲明妍这对前任夫妻,也开始有了动作。
一个站在法律角度上发出声明,一个站在媒体角度上利用舆论扇动不明真相的网友们,扭曲事实真相,上演了一出罗生门。
不过几天时间,就有很多吃瓜群众都在这件事情上发泄情绪,也有不少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抨击。
有人说,像是阮时秋这种人根本教育不好,骨子里就是坏的,就活该做一辈子老,别出来祸害人了,竟然连植物人都不放过。
有人说,真的很同情被害人筱飞侠的遭遇,这个四岁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可他却遭受了最多的苦难,真是折翼的天使,难怪老天爷要拿走他的听力,或许也是不希望他听到这世界上那些污秽的声音吧?
还有人提出疑问,这到底是社会的悲哀,教育的悲哀,还是只是一个家庭的悲哀,错在谁?
更有人问,为什么阮正新不好好教育自己的女儿?
自然,除了这些被“立坤”和蒲明妍的发声误导的网友,还有很多人是看过阮时秋的文章之后,倾向于相信这个故事版本的。
不少人都在说,阮时秋是做错了,但她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了责任,知错就改这是一个六岁孩子就应该学会的道理,为什么有很多成年人一把年纪了还在逃避错误,用一百个谎言去掩盖一个谎言?
下面也有人回,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承担责任也没用,筱飞侠的命回不来,这是法治社会,就是要用法律的力量告诉大家,这样沉重的代价你付不起,所以不要轻易犯错。
还有人问,生在这样的家庭,摊上这样的父母,是孩子的错吗?有的人一生下来,他们的天空就是灰色的,无知虽富裕,可心灵在坐牢,这场悲剧,动手的是阮时秋和卢泓,但在通往悲剧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帮凶,每个人都帮了他们一把,即便是那些袖手旁观的人,也一样。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那是另外一家和蒲明妍打对台的媒体,知道顾瑶是阮时秋这些年来的心理咨询师,也听说两人家里是世交,便主动要求顾瑶接受一次采访。
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顾瑶一定不会答应,就算对方有本事拿到她的手机号,也会吃个闭门羹。
但这一次,顾瑶同意了。
她对采访后续也有一些要求,并要求对方签署一个保证协议,决不任意更改她的发言内容,也不能通过剪辑方式扭曲她的意思,她要的就是最直面的隔空对话。
这家媒体一听,倒是不损害他们的利益,反正顾瑶叫板的是蒲明妍,就算言论不合适,只要不涉及国家层面的东西,那也是顾瑶和蒲明妍的恩怨,他们是不用负责的。
谁知顾瑶接受采访时,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正面刚蒲明妍。
她先是提出了一个疑问,到底什么才是“未成年人保护法”,在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要聊的时候,转而又道“这几个字听上去是一个名词,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动词,如果没有人去实施,它就是一个摆设。”
“所谓的未成年人保护法,真正到了实际操作层面,生活里可以这样举例——假设我是未成年人,当我打伤了另一个人,我有这个法律保护,让我判得轻一点,当我杀了一个人,我也有这个法律保护,令我免除死刑。前提就是,我犯了事,这个法律才发挥作用。那么反过来呢?如果我被人伤害,甚至是被人杀死的时候,它会保护我,令我免除这些痛苦么?不,首先我要自己学会反抗,要自救,甚至是以暴制暴,然后我才能享有它带给我的保护。”
采访的主持人很快就和顾瑶对话说“顾老师,您这样的见解是否太偏激呢,这种情况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
顾瑶说“的确,这个例子不能以偏概全,但它代表了大部分的生活里发生过的案例。比如说,当一个未成年人受到了另一个未成年人的伤害,通常成年人们会怎么处理呢?老师跟家长谈话,家长和孩子谈话,都只是谈,和和气气的谈,他们会用成年人之间比较圆滑的方式来处理未成年人之间比较极端的情况。有些问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解决,但有些问题这只是隔靴搔痒。”
“未成年人保护法听上去像是为了未成年人而设置的,可它的使用方式是有门槛的,有几个未成年人会运用呢,真正使用他的还是成年人。未成年人遇到了棘手的情况,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套法律来保护自己,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是弱小的,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成年人求助,如果这时候成年人懒得管,袖手旁观,或者反过来指责这个未成年人不懂事,不听话,或者一些成年人有心管,却因为身份是陌生人而使不上力,管不着,那么这个未成年人该怎么办?”
主持人眼瞅着顾瑶已经跑题了,根本没有一句话是针对蒲明妍的,连忙把话题往回找补,直接问顾瑶,不知道她对蒲明妍极力维护自己的儿子卢泓一事怎么看待?
顾瑶笑了笑,将主持人的“煽风点火”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是说“一个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本能。”
主持人忙说“可她却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法,这似乎不能用‘保护’来形容,更像是‘包庇’。”
“是包庇也好,保护也罢,只是用词的不同,像是这样的谴责也不能改变蒲女士个人的看法,她的观念不会改变,说这些毫无意义。不过我倒是因为这件事想到了一句日本的俗语——大概意思就是,撒一个谎言等于吞掉一千根针。这里面的滋味,冷暖自知。”
所谓的一个谎言等于一千根针,其实是一个典故演变过来的,就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是差不多的道理。
两人约定了一件事,拉钩就等于承诺,违背承诺就要“上吊”。
当然不是说一定要上吊,这充其量就是口头上的小诅咒。
一个谎言等于一千根针也是一样,撒谎的人,就会吞针而死。
蒲明妍为了保护卢泓,就一定要违背事实而撒谎,在维护了儿子的同时,她也要吞下那一千根针,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将永远死去。
这就像是三年前的阮时秋,她隐瞒了筱飞侠的死,三年来心里一点都不好过,人坐牢了,连心灵也是,直到她把事实说出来。
她无法做到安然享受当初那个比较轻判的“故意伤人罪”的便利,自此心安理得的做人,如果她不说出这件事,不为这件事承担后果,此后一生都不会再迈出一步,她会永远的活在“过去”。
不日,祝盛西又送来了第二份文件夹,不过他和上一次一样,没有多待,只是站在门口和顾瑶闲聊了两句。
顾瑶也没请他进门喝茶,回到屋里,很快就开始翻阅。
等她看完,又拍了一组照片发给徐烁,让他心里有个数。
徐海清那边暂时还没有发现动向,阮正新活蹦乱跳的,蹦的很欢,倒有点像是秋后的蚂蚱,眼下的一切举动都仿佛“回光返照”。
另一边,夏铭又在王盟被炸死的案子上和顾瑶谈过一次,有一点小进展,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清晰的指向。
原来王盟在生前这一年间,经常开车去郊外的一家疗养医院,是私人开的,费用很高,那里面住的人都非富即贵,以王盟的收入,他和他的家人根本消费不起。
而且,王盟也没有任何亲戚和朋友住在那边。
那么他为什么要频繁过去,还固定每周一次?
夏铭队里的刑警也过去调查过,那边院方声称,王盟是他们院里请的心理咨询师,有几个有心理问题的患者,需要他固定来复诊。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王盟和顾瑶一样,都是心理咨询师,而不是处方医生,他们不能给病人开精神方面的药,就算遇到棘手情况,也是建议患者到正规医院挂号,在专科医生诊断之后,认为需要药物辅助才会开方。
那些药都有副作用,如果不是到了比较严重的情况,一般处方医生也不会任意用药。
那么,这家疗养医院难道没有医生坐诊么,内部的医生控制不了院里的情况,还需要请外援?
就算请,也不会请一个私人的心理咨询师吧,也应该和正规医院来合作不是么?
只是调查到这里,已经不可能通过警方问话来得到真相,夏铭只能迂回调查,通过其他方式来证实王盟的这个“兼职工作”和他的死或许有关。
至于连启运和萧云霞留下的儿子连晓云,也已经被送到了孤儿院,希望在他调整好心理问题之后,能找到适合的人家来领养。
而第一家愿意收留他的孤儿院就是立心孤儿院。
这一点就连社区和警方都无权反对,就目前来看,这也是对连晓云最妥当的安排。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逝了。
顾瑶将先前收在角落里的那张以她为中心的人物关系图找了出来,再度贴到墙上,又在上面添了几笔。
她还写下阮正新、王盟、阮时秋、连启运一家三口的名字,还有“昭阳”和“立坤”,并在已经死亡的人旁边标注出来。
这些人看似没有丝毫关系,但是兜兜转转了一遭,所有人都处在一个圈子里。
或者说,是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套住了这些人,还有很多是她现在不知道的,人人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却又不得不在这个圈套里谋求生机。
顾瑶一直对着人物图谱发呆,试图找出一点眉目,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天。
直到下午,徐烁登门。
顾瑶开了门,脑子还有些不在状态。
就听徐烁说“筱飞侠的案子证据有新进展。”
顾瑶正在倒水给他,一听这话,愣了“有新的证据出现?”
徐烁接过水,喝了一口,说“我刚从南区分局回来,和夏铭沟通过,现在还不好说是不是新证据,因为东西还没找到。”
徐烁很快就讲起来龙去脉。
原来,在警方到卢家搜证的时候,发现了卢泓有一台旧款的小型摄像机,购买日期夏铭也查过,刚好就是三年前筱飞侠被绑架之前几天。
根据动机判断,卢泓应该是为了那次绑架行动才购入的摄像机。
摄像机的使用痕迹很新,已经送去检验过,上面有一层保护膜都没有完全撕掉,用了最多不超过三次。
只是有一点,摄像机里面的储存卡不见了。
如果卢泓真的用它拍摄了筱飞侠在那套中民路的房子里的片段,储存卡里的东西就非常宝贵,可能会对案件的真相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夏铭已经去问过阮时秋,阮时秋说她知道有那个摄像机,也看到卢泓拍摄了小片,他还吧里面的片段发过给她看,告诉她筱飞侠很好,很安全。
不过这些都是在卢泓突然发疯那天之前的事,卢泓杀死筱飞侠后,阮时秋赶在案发现场就已经没看到那个摄像机了,应该是卢泓带回家了。
至于储存卡去哪里了,她并不知情。
案件的进展就卡在这里。
徐烁将水一饮而尽“警方技侦那边已经调查过卢泓用过的电脑,和其他所有电子设备,还有优盘,都没有发现。”
顾瑶靠着旁边的案台,问道“会不会是蒲明妍或是卢泓的父亲发现了储存卡里的东西,直接扔掉了?”
“如果是他们做的,没必要扔掉卡,只要清洗干净使用痕迹,或者直接把摄像机一起扔掉不是更好?只扔掉一张卡,只会惹人怀疑。”
这话落地,屋里陷入一阵沉默。
顾瑶回忆道“当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在那短短的三个小时里,知情者就只有卢泓、小秋、我和稍后接到我电话通知的医护人员以及卢泓的父亲。卢泓昏迷了,如果卡是他自己收起来的,现在谁也问不出来。小秋也对此不知情。卢泓的父母也暂时排除了嫌疑。医护人员就更不能这么做了。那么也就是说……”
顾瑶突然顿住了。
直到徐烁淡淡的接话“也就是说,要么就是卢泓自己收起来了,要么就是你。”
她?
顾瑶缓慢地抬起眼睛,隔空望着徐烁。
对视几秒。
她脚下倏地一转,直奔客房。
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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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瑶直接冲进客房。
徐烁立刻跟了上去, 进门一看,就见顾瑶已经果断地翻出一个置物箱。
这间客房一直被顾瑶当做半个储藏室来用,客房的床是空的, 只有一个床垫, 上面什么都没扑, 房间也很少打扫,靠向墙边的位置堆放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十几个,都是用来装杂物的。
这一年来,顾瑶没有仔细地收拾过,只是这三个月因为徐烁的突然出现,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些失忆前处理过的案件资料,包括中民路那套房子的租赁合同和门钥匙也是从其中一个箱子里翻出来的。
顾瑶坐在地板上, 从同一个置物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是铝合金制的, 随着顾瑶的动作隐约从里面传出来“哗啦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