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里的笔,他放弃了使用“带领式提问法”,他温和地笑着跟她分享:“蒋小姐的话让我想起我下班必经的一条路,叫三华路,我读中学的时候,上学放学都会经过这条路,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又在美国待了几年,最终我还是回到了三华路。”
蒋兰舟笑道:“我走过这条路,也是读中学的时候。”
方地的笑容比之前更亲切,却不让人觉得违和,他继续分享:“我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段经过同一条路,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经过这条路的交通方式改变了。联合你的观点来说,心理因素加上客观的环境因素,对于有些人来说,他将来要走的路,他沿途所见的风景,陪伴他一生的人,的确在更早的时候已经确定了。”
蒋兰舟点头表示赞同,她说:“人们常说未来有无限可能,其实在大多数人的人生里,兜兜转转回到起点才是最大的可能。”
方地笑意加深,他品味着她的话,然后说:“回到父母在的地方,回到童年走过的大街小巷,回到老朋友的圈子里,的确是回到了起点。”
方地微忖片刻,用按捺稍后法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刚刚蒋小姐聊的本质上都是关于‘爱’的话题,其实‘爱’的源头是原生家庭,我们得到的第一份爱,都来自于父母。你和你父亲的相处,有没有什么可以跟我分享的呢?”
蒋兰舟笑了一下,是释然的笑,她说:“没有值得跟你分享的经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受,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将来自于我父亲的爱,和来自于他的爱平衡了。”
她明白了,方地说的对,父母的爱,是她接受的第一份爱,周琼说的对,她父母的婚姻,是父母的决定,她应该相信自己的父母。
只要爸爸妈妈是爱她的,他们对她的爱是真的,她就没有必要感到痛苦。
她和很多人一样,选择了回到曾经滋养过她的土壤里,现在她的叶子和花骨朵又重新生机蓬勃。
蒋兰舟站起身,伸出手,说:“方医生,谢谢您。”
方地起身,握住蒋兰舟的手,微笑说:“蒋小姐,我尊重每一个深爱丈夫却不完全依赖丈夫的女人,我尊重每一个深爱孩子却不自私占有孩子的母亲,我尊重每一个热烈投入爱情,忠于内心,却又不迷失自己的人。很高兴你回到起点,希望你在起点过得比以前更开心。”
蒋兰舟由衷道:“谢谢您的祝福。”
方地接触过的普通咨询者一般分为三类,A类只想倾诉,潜意识里并不太愿意解决问题,B类倾诉的同时,愿意解决问题,蒋兰舟是少见的C类,而C类其多为他的朋友,他只是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偶尔用上他的专业知识,中间连心理评估都不用做。
蒋兰舟暂时不需要他提供什么。
作为心理医生,他很高兴看到这个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来请假不更的,没想到还是写出来了,所以就发了。
明天男主的一章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写出来,如果写不出来,明天就不更。
后面就两章了,写完了就结局啦。
第47章
封岩跟着方天医生进入了另一间咨询室, 这间咨询室的风格和蒋兰舟的那间完全不同,很常见的普通办公室风格, 简洁明亮。
方天医生坐在办公桌前, 封岩坐在他对面的舒适座椅上, 两手交握放在交叠的大腿处。
方天医生已经和封岩有过沟通, 而且方天昨晚还跟何医生通过电话,了解了一些关于封岩的其他问题。
他已经大概有了聊天的思路。
“封先生的失眠症现在怎么样了?”
“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后好了很多, 但偶尔也还是会失眠。”
“失眠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二十三岁左右。”
封岩给出的时间非常确切,方天很确定,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方天问道:“我想封先生应该是知道失眠原因的。”
封岩点点头,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 视线落在方天身后的窗户上, 他缓缓说:“我曾经度过暗无天日的日子,整整一个月……”
他简单说了事件的过程,至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平静的, 即便是在描述死亡线上的那一刻。
说到最后的时候, 封岩用一种感觉做了总结,他喉结滚动, 声音干涩道:“当时我和另外一个人臭的能吸引苍蝇, 我当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恶心的苍蝇,后来我还会梦到苍蝇……醒来的时候,脑袋里好像还有苍蝇嗡嗡的响声。”
方天抿紧了唇,毫无疑问, 任何一个正常人有过这种经历,都会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在纸上做下记录,又问封岩:“请封先生用两个不同的词语,形容一下你的父母。”
童年经历,是每个人性格塑造的根本。
封岩想了两个词语,他说:“皇帝,奴婢。”
四个字,将他家庭关系形容的淋漓尽致,封建男权主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方天不需要再多问关于封岩父母的关系。
他低着头思考了片刻,又问:“封先生这次来,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封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方天点了点头,很正常,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需求,有的人即便知道,也可能只是知道表面需求,而并不知道自己潜意识的真实需求。
他说:“聊聊你和你的爱人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印象深刻的事件。”
封岩从蒋兰舟十八岁吻他的时候开始简述,随后告诉了方天蒋兰舟小年夜里,赤脚跑出去的事情。
他皱着眉头说:“我那时候觉得,愧疚占满了我的脑海,压过了我一直以来坚持的道德底线。”
那个雪夜,他的防线早就被击溃,他抱着蒋兰舟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只要她好好的,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方天拧眉深思,他说:“蒋小姐那个状态是很严重的抑郁表现。”
封岩点一下头,他能感受到。
方天继续说:“根据封先生的描述,蒋小姐应该只是偶尔表现出自残倾向。她如果没有在接受治疗的话,很有可能一直自己在治愈自己,这是很好的事,抑郁最重要的就是自救。蒋小姐可能从她母亲去世,爸爸另娶,组成新家庭之后,就将你当做了她的救命稻草。所以才会选择对你产生特别的感情。这种情况也比较常见。”
封岩知道,蒋兰舟对他的依赖,就是从周慧心去世开始。
只是他没预料到,会转化成爱情。
方天握着笔,又回到雪夜事件,他跟封岩说:“封先生或许不知道,‘唯一’这个词非常珍贵和重要,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愿意放弃生命换来‘唯一’。”
封岩的确不知道。
方天换了方式解释,他问封岩:“你以前照顾蒋小姐的时候,作为她唯一完全依赖信任的人,感觉怎么样?”
封岩想起那段日子,心里瞬间被填满,脱口而出:“幸福。”
说完封岩就诧异了,这个词语,好像从来没有从他牙齿里冒出来过。
方天笑着说:“满分答案。”
“唯一”这两个字,让人感到幸福。
封岩再次回想起雪夜赤脚的蒋兰舟……是他敲碎了她的幸福,他揉了揉眉骨,觉得胸口很堵得慌。
咨询室内安静了一小会儿,封岩整理好情绪,陈述了蒋文忠和蒋兰舟争吵的事件,以及蒋兰舟咬自己的行为。
方天面色变得沉重,他说:“雪夜那天,蒋小姐很多行为是无意识的,这次自残却是主动的,不排除她当时有轻生想法。”
封岩的心情也变沉重,他垂眉,想起蒋兰舟说过的话,一颗心跌落谷底。
方天打量着封岩,问道:“封先生想起了什么?”
封岩脸色有点白,说:“兰舟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和别人结婚,她……会死掉。”他喉咙吞咽着,声音微哽:“但是她告诉我,她是开玩笑的。”
方天点破这件事:“封先生,相信你也知道,大多数玩笑话中,都有几分真意。当然,我不是说蒋小姐一定选择自杀,但她大概率曾经想过。先不评论自杀行为,是否正确,至少在当事人眼里,促使她自杀的那件事,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我想封先生会客观衡量这件事。”
封岩左手发抖,垂头说:“可是……兰舟后来跟我说,她要去英国读书。”
方天沉默片刻,说:“对于一个抑郁的人来说,这个决定的真实性存疑,又或者,即便她去到英国,也会有读书之外的无数种可能。人的情绪太复杂了,行为受方方面面的原因影响,我无法准确判断,所有猜想,只是一种可能。”
封岩攥紧拳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他忍不住往最坏的结果设想,假如,假如蒋兰舟去到英国是想用一场“意外”结束她的生命……
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他承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摁人进水里,窒息得脑袋发痛。
方天用温和的语气说:“现在有很多人过得不快乐,他们觉得生活应该是平淡的,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感情需求。当感情需求得不到满足,难免觉得人生空洞没有意义,也就会觉得生活很糟糕。封先生,或许你一直扮演着被蒋小姐需要的角色,我想,你也非常需要蒋小姐。这是你的感情需求。人需要正视自己的需求。”
封岩眼眶泛红,轻轻点了点头,方天没说错。
他需要蒋兰舟。
方天最后微笑说:“这次咨询封先生想要的答案,应该已经有了。”
封岩淡笑起身,真诚地说:“谢谢您,方医生。”
方天站起来,回握住封岩的手。
他很非常庆幸封岩和蒋兰舟没有血缘关系。
否则,当女方真的离开人世,男方即便活下来,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他会绝望到死亡,背负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悲伤过一辈子。
以这种状态活着,在一个心理医生看来,实在算不上活得好。
封岩从咨询室出去,蒋兰舟正站在门口等他。
他走上去,紧紧抱住蒋兰舟,头埋在她颈窝里,神情像贪恋糖果的孩子。
蒋兰舟好奇地笑着,悄声问他:“眼睛怎么红了?”
封岩摇一下头,没说话。
最困扰封岩的问题有两个。
第一个是他不敢正视他的感情需求,他害怕这段感情以悲剧结尾,他本能抗拒着蒋兰舟的爱。
第二个是,他不知道蒋兰舟对他的爱究竟有多真,有多深。
而答案,比他想象中的更真,更深。
在今天之前,封岩以为蒋兰舟只要跟他在一起过,心愿满足了,再去英国读一年书,就会洗淡对他的感情。
他潜意识里,无法完全信任一个二十二岁小姑娘的爱情。
在今天之后,他将全心全意接纳她的感情,完完全全正视他的内心。
封岩牢牢牵着蒋兰舟的手,跟她一起离开了这栋大楼。
两人到了车前,封岩忽然问:“兰舟,你想过死吗?”
风声有点大,蒋兰舟没听清,她愣然抬头,看着封岩,“啊?”
封岩吻了吻蒋兰舟的唇,温柔笑说:“没什么,我们回家。”
蒋兰舟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自言自语说:“今天风好大,阳台窗户没关,衣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吹跑……”
封岩发动车子,说:“不回御江公寓,回蒋家。”
蒋兰舟抬头定定地看着封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