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水已浑,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右相如是说,见那圣上却又开始犹疑,顾虑,心里团起无法排解的郁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事要做的是你,最终不想做绝的也是你。
右相还欲劝说,圣上忙打断:“舅父放心,朕会慎重考虑的。”
回府后右相就紧急联系嫡系,反复商量明日早朝如何让那宋毅将罪名坐实,又如何上奏定其死罪,若是能劝动圣上将其当堂拖出午门问斩,那便再好不过。
纵然此番冒然杀重臣,朝堂会动乱很长一段时候,可只要控制得当,隐患也大概在能控制的范围内,总比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来得强。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尚没等他来得及行动,圣上已经开始行动了。当日就连下八道圣旨至宋府,将其官职一撸到底,贬为白身。
右相当即一口老血哽在喉咙。
他速入宫询问,得到的答复令他脑门翁了下。
“虽他宋毅近些年来居功自傲、骄纵揽权,可朕念及当初襄助之功,便就留他一命。他不仁,但朕不能不义,断不能令后世人说朕残暴不仁,忘恩负义。卸了他的职权也算大功告成,其他便就算了。此事已成定局,舅父莫再说了。”
右相恍惚的进了相府,刚进门,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宋府门可罗雀,两扇朱门紧紧关闭。
“大人,船已备好,咱们可以随时离开。”
宋毅坐在窗边持笔疾书,窗棂投在他身上的暗影,参差斑驳。
“吩咐暗卫到位,这一路上不会平静了。”
“大人放心,皆已妥当。”
密信写好晾干,宋毅将其折好递给福禄,沉声嘱咐:“务必遣人亲自交到端国公手里。”
福禄仔细将信放进竹筒,用火漆封好,郑重道:“大人放心。”而后匆匆出门遣人送信。
宋毅兀自端坐案前沉思,此番他终于确信,朝堂上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搅动风雨,若是他所猜没错……还是待李靖钒的回信再说。
事妥之后,福禄折身回来,见他们大人静坐不动,不由暗下生急,遂出口建议道:“大人,咱们不妨赶紧上路,以防迟则生变。”
宋毅突然抬眼看他:“爷令你办的另外一件事,妥了吗?”
福禄窒了下,而后垂头沉默。
宋毅眯了眼:“莫不是爷没了官职在身,还使唤不动你了?”
福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断不敢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如今事态紧急,再节外生枝实为不妥,迟则生变啊大人。”
宋毅看他:“你现在就去办。”
福禄大惊,顾不上尊卑,猛地抬头:“万万不可啊大人!从皇觉寺掳人,不提要折咱们多少人手进去,咱这一路上本就不太平,还指不定要添多少变数!大人,不过一区区女子罢了,大人若有不甘,杀了她便是,断不可以身犯险!”
宋毅呵斥:“你懂什么。”
福禄垂了头,他的确不懂。他不明白,既然右相紧逼至此,那大人又何妨回敬三分?只要引爆那人身份,断能将他拉下马。可大人却只道右相正存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此刻拉那右相下马于他处境无益,不过让这局面多一个她去死罢了。
“罢了,不必掳她。”宋毅沉眸:“但你还要去办一事。”
说到这,他语气一重:“爷要见她一面。”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脚步匆匆而来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宋毅皱眉:“此番时局敏感之际,尽量减少书信往来及走动,之前不是已派福禄他们通知你了吗?”
被人称作年少老成的梁简文,此刻看起来有些慌乱:“大哥,简文自知欠妥,可我这心中……实在没底。”
“还是不够稳重,妄我之前的那番教导。”宋毅扫他一眼:“即便是我今日下了大狱,你也不该自乱分寸。你不妨看看你未来岳丈大人,可有方寸大乱?我且再教你,若哪日见着卫家将义妹赶出家门断绝关系,那才是你该惊慌失措的时候。”
梁简文心中顿时一定,继而有些羞愧,拱手施了一礼:“是简文愧对大哥的谆谆教诲了。”
“你与义妹的婚事,我怕是赶不及了,等来日必补上一份厚礼。”
“那简文就提前谢过大哥。”梁简文顿了瞬,又迟疑问道:“只是简文有一事不明。大哥,其实我们并非没有还击之力,之前为何让我们按兵不动,任他们诬陷打压,险些置您于死地?”
宋毅沉了沉目:“因为我确定一事。说起这个,你在京中暗中盯住一人,看他究竟是谁的人。”
“何人?”
“护军参领,齐忠彦。”
第115章 相见怒
曲径通幽处, 坐落着一座花木掩映的禅房。
绕过土黄色的院墙,便离那禅房愈近了, 近到可以抬眼就见青灰色的殿脊, 以及那朱红色的禅门。放眼观去,这里秀竹郁郁, 芳草青青,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不时回响在这一方之地,没有繁花似锦的人间烟火, 只有日复一日的清规戒律。
几声不合时宜的闷哼声突然响起。声音来源于贴着院墙处此刻正被人按跪于地的两个武僧。
两个武僧惊见那人抬脚踏进了院子就要往里走,开始挣扎不休,想要拼命挣脱的去阻止他。奈何压制他们的那些护卫人多势众又武艺高强,他们挣脱不得,只得拼命发出呜呜的声响, 试图要提醒禅房内的人。
宋毅冷眼扫过, 福禄忙令人将这两武僧嘴里的布团塞紧些。
曲径两旁树木葱茏, 枝繁叶茂。踩着苍翠青草,拨开身前挡路的枝叶,宋毅缓步前行, 朝着那禅门方向慢慢靠近。
吱呀一声,斑驳的朱红色禅门不期然从里面打开, 只见一身着灰色僧衣的熟悉身影打禅房里走了出来。
宋毅立在了原地。
做完了今日的早课, 苏倾放下经书,从蒲团上起身后就到水缸处舀了半桶水。开了禅门,她双手提了水桶, 略有些吃力的往门前不远处那株菩提树的方向走去。
每日给菩提树浇水,也是弘一大师给她布置的任务。
虽说她因身份原因不能常暴露人前,遂不必如同其他佛门师兄弟般每日去大堂做早晚课,但弘一大师也依旧给她布置了相干任务,亦要她严格遵守寺里清规戒律,与其他佛门子弟一般对待。
刚来之初,由热闹繁华的烟火俗世到这只有清规戒律的寺庙佛堂,苏倾还有些许不适应,可随着时间推移,每日里禅坐诵戒,听晨钟暮鼓,看菩提叶落,渐渐地她竟能从这样寡淡的日子里品出几分闲适来。
纵然与世隔绝的日子寂寥僻静,可没有扰人的俗世缠身,于她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方净土。
隔着横斜枝桠,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眉眼疏淡的人,看她弯身舀过一勺清水浇菩提树,再素手掬水洒向枝叶,再看她灰色僧衣一尘不染,看她空灵宁静的举止神态,竟无端想起句偈语——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树枝被折断的的咔嚓声响惊动了正弯身浇水的苏倾。
“谁在那边?”苏倾直起身警觉的看向声源处。
宋毅扔了手里断枝,从枝桠纵横的树木后面走出。
哐啷——苏倾手里的木勺掉落于地。
宋毅勾唇冷笑,眼睛始终不离她身上:“原来还记得爷。还当你俗尘凡世早就一笔勾销,即将羽化登仙了去。”
苏倾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警惕的悄然后退几步,然后迅速四顾要寻院里武僧。
“不必找了,在爷与你算完账之前他们不会出现。”
宋毅停在她面前几步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那空无一物的头上反复流连,最终他脸上残余的笑意一寸寸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刻骨的冰冷。
“你惹到我了。”他缓缓的移向她的双眸,道:“我宋毅平生从未受过这般羞辱。”
他说此话时并未动怒,可那毫无有音调起伏的声音,却比以往听过的任何怒声都来的令人胆寒。
苏倾微抿了唇,不语。本以为打她入皇觉寺那日,他们二人此后便不会再有交集,哪里会想得到,这才不过堪堪半月光景,他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宋毅竟硬闯皇觉寺。苏倾心下沉重,少不得在内心胡乱猜测着外界可是出了何事,或者准确来说是右相大人出了何事,否则那宋毅焉能胆大包天到这般地步。
“苏倾,难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爷说的?”见她长久的沉默不语,宋毅到底忍不住开口逼问。
苏倾回过神,微垂了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佛家重地,你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的好。”
宋毅的眸光陡然森戾,犹锋刀,似尖锥。
“这就是你对爷的交代?苏倾啊苏倾,你还真是不遗余力的羞辱爷。”
气氛有短暂的沉寂。
风吹动身旁菩提树的枝叶,漱漱作响。
“罢了。”宋毅此刻似又恢复了平静,只看向苏倾,眸光深处有种隐晦的情绪:“爷被罢黜官职,即将离京,今日前来是想要亲口问你一句,你……可愿跟爷走?”
苏倾猛地抬头看他。
他被罢官了?这,这怎么可能!他那般心机深沉之人竟会轻易倒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短短半月功夫,外界竟然这般风云变幻?也是她入庙后就与外界断了干系,因而对此事她丝毫不知。
虽说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她亦知他断不会拿此事玩笑。
苏倾一瞬间心念急转,若他真被罢了官,那是不是意味着……目光对视间,她清楚的见他眸底深处暗涛汹涌危险至极,只一瞬间便蓦的回了神。
她这方突然记起他刚说的最后一句,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苏倾的后背猛地出了层细汗,手心下意识的紧紧攥住佛珠。罢官之后硬闯皇觉寺,这般肆无忌惮,颇有几分亡命之徒最后一次猖狂放纵之意,如何令她不心惊。
“你在紧张?”宋毅冷笑着朝她走近一步。
苏倾本能的朝后连退两步。
宋毅就止了步,面无表情的看她:“爷就这般令你厌恶?让你避如蛇蝎?”
苏倾定了定神,尽量心平气和道:“我并无此意。不过你如今也看到了,我已皈依佛门,俗尘事皆已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会师傅会过来考校功课……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宋毅的血液逆流了一瞬。
“我知道了。”他声音愈淡:“但愿日后,记起今日所言,你不会后悔。”
苏倾暗松了口气,端掌合十对他颔首。
宋毅突然抬手抹了把脸,而后几个大步猛然近前,双掌死死扣住苏倾的双肩。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苏倾一跳:“你作何?”
宋毅俯身于她耳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呢,苏倾!”
凭什么她能云淡风轻,凭什么……他却念念不忘!
“苏倾,爷待你之意,你难道丁点也感受不到?” 宋毅语气又冷又怒,句句逼问:“鸳鸯帐里那么多交颈缠绵的日日夜夜,你我二人肢体交缠,水乳/交融,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丝毫涟漪?爷不信你你心底不起丝毫触动,难道就因多念了半个月的经文,你还真把自个当佛子了!”
“宋毅!”苏倾亦勃然大怒:“佛门重地,岂容你出口污言秽语!”
宋毅两手如钳将她牢牢禁锢住,不依不饶的逼问:“回答爷,你对爷真的没有半丝留恋之意?你……”
“没有!”
苏倾斩钉截铁的回声令宋毅僵在了当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