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邻村的事,又看到街上一辆辆经过的小轿车、大卡车、面包车,钱二的话越来越少,手里捡来的黄土块却越来越大,砸在路上黄土四溅。
远方传来两个若隐若现的两点。钱二眯起眼睛看了片刻,扫视地面,挑了一块拳头大的黄土块。路旁有一棵绿意葱葱的核桃树,他尤嫌看得不够清楚,一手抓着石块,一手揪住树枝,脚踩在粗壮的树干上,像一头黑熊一样灵巧地爬了上去。
“在那儿呢。”他站在树枝上,望见了远方的两个橙黄色的亮光点。即使没有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也没有看到车身的轮廓,仅仅凭着车灯发出的亮光,钱二也能看出这是一辆少有的小轿车。
“呦,这还是条大鱼呢。”钱二摩拳擦掌,蓄势待发。那个年代公路上开的客用小轿车大多是单位派人出差,车上常常备有可观的现金。如果能把这辆车拦下来,今天一定能够大发一笔。
何况……钱二左右看了看,不远处的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亮着灯,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没有一个人注意村口的动况。
如果他能趁现在把这辆车拦下来,那车里拿到的钱,岂不是归他一个人所有?不用跟其他村民分?
钱二贪念一起,心里仿佛猫爪挠一样紧张不已。远方的车渐渐驶近,他已经可以听到发动机轰鸣,甚至轮胎在国道上的摩擦声。
竟然也是辆白色的切诺基!他心心念念那么久,连摸一下都会被斥责的豪华客车!
钱二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牙关紧咬,数道:“三、二、一。”
白色的车影眼看就要穿过他身下的核桃树枝,钱二双手松开,将手中握着的那块拳头大的黄土块狠狠地砸向那辆车。
他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黄土块并没有砸到车顶上,白车的司机没有因为车顶被砸凹了一个小坑而骂骂咧咧地停下车。
眼前的情况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
那块黄土块并不如以前丢的小土块那样松散四溅。一层薄薄的黄泥里面包裹着拳头大的石块,不偏不倚砸到了挡风玻璃的正中央。
飞速行驶的汽车被一块坠下的石块砸中,仿佛一枚炮弹直坠车中,砰地一下砸碎了整块挡风玻璃。
玻璃四溅,司机惊恐地喊出声,一脚将刹车狠狠踩到底。高速行驶中的汽车突然失控,车身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旋转的陀螺,打直横穿了整个车道,车头紧紧擦着核桃树,像甩了个漂亮的尾巴。
可是车尾却没有那么幸运,冲出车道后直直撞上路边的树墩,发出巨大的响声。
钱二目瞪口呆地扒住核桃树干,眼睁睁看着驾驶座上没有系安全带的司机像被弹弓弹出的石子儿,直愣愣撞向已经破碎的挡风玻璃,身体仿佛一个木楔子,被卡在了车前挡风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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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
这下很可能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以前虽然也打劫要钱,但他还从来没有害死过一个人。
钱二慌得心脏险些跃出胸膛,出溜一下从核桃树上滑下来,怔怔地看着白色的小轿车和卡在玻璃上一动不动的司机,一步步往后退。
几秒钟之后,他平静了心情,转身朝村子里面跑去,冲进了赵大的家。
赵大在村里年轻人中颇有声望,平时做事护短又从不手软。
钱二冲进家门,结结巴巴把前因后果说了,赵大果然没有惊慌,只是拍拍钱二的肩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赵大跟在钱二的身后,趁着村里其他人晚饭后出来之前,率先找到了车祸现场。
“人还有气儿。”赵大伸出手指探在司机鼻子前面停了一阵,贪婪的眼神却在白色的切诺基上来回逡巡,“你小子可以啊!能拦住这么一辆好车!”
他一句责怪都没有,言语之间反而颇有夸赞:“看这车,多牛X!玻璃碎了……唔,没多大事,到隔壁村里,挑辆车撬块换上就成了。”
就在这时,卡在玻璃上的受伤的司机突然小声呻吟了一声。
赵大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惺惺作态上前关心道:“放心,这就送你去医院。”
赵大指挥钱二踩在车盖上,自己坐在车里,一前一后把受伤的司机拽进了车里。碎玻璃嵌在受伤司机的身体里,疼痛不已,司机呻吟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动作变得更大。
“要不要多找几个人来帮忙?”钱二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挪动司机时车前盖上汇集的血。
赵大却浑不在意,摆摆手:“你还想让其他人也知道不成?”
受伤的司机终于被安置在副驾驶坐好,赵大准备开车,吩咐钱二赶紧回家:“我把人送医院,你就当今天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他露出假惺惺的安抚的笑容:“放心,山上落石,砸出车祸。我这是见义勇为做好事,送到医院也不怕。”
钱二点点头,转身朝村子里慢慢走。每挪动一步,心中的忐忑却更深了一层。
赵大落在轿车上贪婪的目光、他们拖动伤员时他毫不顾忌的动作,还有……钱二停下脚步,默默想道:“为什么隔了两分钟了,我还没有听见发动机的响声?”
为什么赵大还没有把车开走?他停在那里是想干什么?像赵大这样的人,能好心地送司机去医院吗?
钱二站立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大步流星往回跑去。
那辆白色的切诺基还停在路中央。
钱二大口喘气跑到车前,正准备开口叫赵大,却突然发现受伤的司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副驾驶的门前,赵大站在司机的身后,手上捏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铁丝,在司机的脖子上绕了整整一圈。
赵大用了那么大的劲儿,手臂上青筋暴露,半跪在地上,脸也涨红了。
他没想到钱二去又复返,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慌,可不过一秒之后就冷静下来,与钱二对视。
就在那一秒钟,钱二清晰地看见赵大眼中迸发的杀机。
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千钧万发之时,强自镇定下来,嗫喏着喊了一声:“哥。”
沉默被打破,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也缓解了一些。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
赵大缓缓站起身,冷冷吩咐道。
钱二机械地上前,抬住了司机的两只脚。
赵大和钱二一前一后,拖着司机的尸体往秦岭山里走。
赵大在前,背对着钱二;钱二在后,眼睁睁看着司机的脸色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迅速失去了生气,转成一片骇人的铁青。
他们踩着树林中的枯枝落叶,时不时发出咯吱的声音。天色越黑,幢幢树影中越像是藏着什么不知名的怪物。薄雾渐渐升起,林子里传来了“咕咕”的鸟鸣声。赵大在身上摸了摸打火机,举在手上,靠着些微火光增加了安全感。
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一处泥石流后暴露出来的山洞前才停下。
“哥,就把人放这儿吗?”钱二哆嗦着问。
赵大抬起眼睛,淡淡地说:“……两天以后,狼和狐狸就能把尸体吃得啥都不剩了。”
他们回到了路边,坐到了白色的轿车里。赵大低声赞叹着车的性能,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一样抚摸着方向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走,去隔壁村子。”赵大发动了车,一脚油门迅速上路,“村里人等会儿出来要是看见车,就不好解释了。咱哥俩找个地儿,把车好好洗洗,再换个玻璃。以后这车,就是咱哥俩两个人的了。”
第80章 俩老虎(五)
“后来呢?”老李忍不住追问。
赵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们把车开到了邻村,在背阴的地方找了栋不打眼的小楼,就停在楼边。”
赵大和钱二当惯了路霸,当然知道一辆出过车祸的切诺基有多招眼,只要懂行的人多看一眼,就能猜出车的来路不明。
他们不敢冒风险,没有敢把车开进村,只把车开到了村口一栋废弃的楼房,停在朱红色的后门边上。
忙活半晚上,又曾搬着司机的尸体入山,两人到现在都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正巧瞅见村里一家面馆亮着灯,便推门进去要了两碗酸汤面。
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赵大和钱二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赵大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结面钱,却突然发现兜里放着的那串车钥匙不见了。
赵大的脑子仿佛空白了足足两秒,手指机械地在身上抚摸着,声音却越来越彷徨。
“钥匙呢?我是不是刚才给你了?”赵大转过脸,茫然地问身边坐着的钱二。
钱二还在吸溜着面条,被这一句问话呛喷出了一口面,咳得脸都涨红了。
“哥,你别跟我开玩笑。”钱二削瘦的脸上满是惊恐,“你啥时候把钥匙给我了?一直都是你开的车,下车的时候钥匙也一直是你拔下来的,一直都在你身上装着呢啊!”
难道钥匙丢了?忙了这么长时间,钥匙丢了?
赵大仿佛被一棍子打中后脑,气得头阵阵发晕,偏偏这时候钱二还在大呼小叫:“哥,你是不是骗我呢?你是不是想骗我说钥匙丢了,再把我一个人哄回村子,自己独吞车啊?”
钱二的猜忌引燃了赵大心里的怒火。
他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钱二:“贼喊捉贼!钥匙是不是被你摸去了,嗯?想让我先回家,然后你再偷偷溜过来?想独吞车的是不是你小子?毕竟你小子有前科,今晚偏生一个人砸车,专等着没人的时候干票大的……”
信任一旦坍塌,所有的怀疑和揣测如山崩海啸袭来,再也无法让两人冷静。
赵大一把将钱二按在饭桌上,还没吃完的面碗摔落在地,甩出数块破碎的瓷片。
“说!你小子把钥匙放去哪里!”赵大咬牙切齿,将钱二的喉咙扼得咯吱作响。
面店的老板娘一看情况不好,生怕在自己店里出了人命,火急火燎地从柜台冲出来将两人分开:“……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人!”
赵大宛如杀红了眼的斗鸡,一转眼看见身段圆润的老板娘,脑中如灵光一现。
“开在我们这一带的饭馆大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敞开做生意的铺子,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呢?”赵大压低声音,凶狠的目光逼迫着眼前战战兢兢的面店老板娘,“是不是你把钥匙摸走了?趁我们吃面的时候?这会儿是不是正有人到处找着我们的车呢,嗯?”
他自己车匪路霸当惯了,越看眼前的老板娘,越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家黑店。
赵大缓缓松开扼住钱二的手,转而攥住老板娘的臂膀,怒吼道:“……把钥匙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老板娘吓得两股颤颤,杀猪一般嚎起来:“杀人了!抢劫啦!咱家那口子,你死哪里去了!”
凄厉的喊声打破了村庄夜晚的安宁。
钱二机警,立刻冲上来捂住老板娘的嘴巴,可是她求救的喊声已经传了出去。
赵大心中暗叫不好,正在犹豫不知如何做的时候,后厨里跑出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菜刀,冲到赵大面前:“哪个说我家是黑店?”
面店外面正有人经过,闻声也冲进店来。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面店,如今涌进来四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
赵大暗暗叫苦。谁想到自己最常使的仗势欺人,被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无论今天这家店是不是黑店,是不是偷摸走了他们的钥匙,他如果不大出一番血,恐怕都是离不开这家店大门了。
钱二最会审时度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往外掏碎零钱。
赵大梗着脖子,被人正对后腰踢了一脚,趴在地上,也只能咬紧牙关,一面磕起头,一面将钱包双手捧上,递到老板娘的手里。
他们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个精光,脸上身上挨了好一顿打,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隔壁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公路上。
钱二抽抽噎噎地哭着,还不忘停在村口的切诺基:“哥,咱们的车怎么办?”
赵大目光里满是阴狠恶毒的神色:“……如果钥匙被这家黑店扒走了,车也早被人家开走了。这会儿你就是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找,也找不到。”
如果钥匙没被黑店扒走……赵大住了口,淡淡瞥了眼身前走着的钱二,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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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车钥匙,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所以我也并不知道,到底是被钱二拿走了,还是被黑店扒走了,甚至是……只是在我们走路的时候,跌落到哪个小角落里。”
赵大缓缓说,眯起眼睛打量着掌心的黄铜钥匙。
“谁能想到呢,隔了三十年,我竟然又看到了这把钥匙……”赵大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和遗憾,“你看看,多漂亮。如果当时钥匙没丢,我有这么一辆车,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