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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早上,小海的书包里背着两件换洗衣服,在兴高采烈的李凯华的上门迎接下,离开了家门。
他们在宝灵街的十字路口等到九点钟,詹台便开着车准时到达了。
李凯华把自己身上装着满满零食的背包也一并递到了小海的手里,绞着手指看小海毫不犹豫地坐上了詹台的车。临出发前,还扒着窗户冲詹台狠狠威胁了一句:“你要是人贩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心啊!”李凯华再三叮嘱小海。小海微笑,冰冷的手指重重握住李凯华。
他们终于在李凯华担心又焦灼的眼神中顺利出发了。
小海系上了安全带,默默看着窗外。
詹台轻轻笑了声,打破沉默道:“……你同学人不错。”
小海淡淡说:“我没什么别的朋友,拿他当亲兄弟。”
詹台沉默了两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血亲兄弟也未必真的贴心。人和人之间,最难得就是真心。”
小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从出生到现在,甚至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城北有一条废弃的铁道,他们在铁轨的信号灯前停下车,小海紧张地看着铁轨,像是在担心铁路上突然出现什么。
“放弃,这条路已经废弃了很久了,不会有火车经过。”詹台说。
小海摇头:“不,我是怕这里突然四个手搭着肩走路的人。”
那些他和茉莉一起经历过的故事,仿佛被切割成碎片,散落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里,总会让他的回忆时不时涌来。
钢筋水泥的城市以外,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渐渐不同的风景。只在课本上看到过的大片绿油油的、像是草地一样的水稻田,和遍布山岗上的油菜花梯田,仿佛一层又一层明灿的台阶。空气不再压抑,混合了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詹台打开车窗,清凉的风拂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显得潇洒又散逸。
小海看了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爽吧?”詹台笑了起来,“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天空广阔,生机万种。可是你一定要活着,才能见到这些。所以……我要努力活着,你也要努力活着才行。”
小海抿了抿唇,看着詹台无名指上的戒指发呆:“你结婚了吗?为什么这么多次都没有见过你老婆?”
詹台顿了顿:“……像我们这种人,知道生死有命,不可违抗。我妻子受过很多苦,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再经历一次死别。”
小海扬眉:“所以,你算命,知道自己快死掉了,就你老婆身边跑开了?”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超出年龄的坚毅:“我最讨厌不告别的人了……像我爸这种的。”
小海这样坦诚,詹台颇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得对。”詹台笑,“所以……现在我才回来了。希望这一次,你和我,我们都能活下来。”
道路两旁的杨树高耸入云,笔直的路仿佛能直通天边。
车驶入树荫当中,詹台的脸也突然陷入了一片忽明忽暗的阴影,让他的眸色显得更加深沉。
江湖中人,生死在天。他平生看淡,直到遇到挚爱。
以前觉得无可挽回,知道命数到头的时候,只想着从亲人身边离开,让他们少一些痛苦。可是真的逃走的时候,又觉得天下这么大,他又实在不愿意逃到离他们太远的地方。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故交老李,也是刑警老李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帮忙调查一下来历不明的“四把钥匙”。
来到这座城市之后,詹台顺势留了下来。他一面帮助老李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一边担心着千里之外的妻子,到底能不能承受自己死去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在什么时候死去。光是死亡和离别的阴影本身,就足以让他痛苦。
詹台迫切地需要什么来转移自己对于死亡的注意力——而就在这个时候,老李再一次请求他帮忙处理一个案件。
在一条叫做宝灵街的街道里,有四位打麻将的牌友,一位跪倒在冰箱前面,周身赤裸活活冻死;另外一位死在浴室,遭漏电的热水器点击而亡。
詹台抽丝剥茧,一点点将真相解开,却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棋局。
“从头到尾,都不是巧合。”詹台微笑,“你知道的吧?我们每一次的相遇、每一个命运的改变,从来都不是巧合。”
“为什么有些人能够看见你的姐姐,有些人却不能。为什么有些人有的时候能看见你姐姐,有的时候不能。”
小海淡定地点头,看向窗外道:“嗯。我知道。”
“只有会死的人,在会死的时候,才能看见她。”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是要去哪里?”小海问。
詹台笑了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你姐姐的家乡。”
第104章 数鸭子(二)
连着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连午饭都只是草草在车上啃了个面包。小海还以为詹台会一直开到晚上,哪知道刚刚经过上海市区,詹台就从绕城高速上下来,一路沿着牌子径直朝市区内开。
小海疑惑地瞥了詹台好一阵:“姐姐的家乡在这里吗?”
詹台微笑:“刚才听你的肚子咕咕叫了好几声。你跟我出来,要是让你这么个小毛头饿肚子,以后我詹小爷在道上还怎么混?”
小海有点赧然,轻轻出声:“……其实我挺习惯挨饿的……” 又看詹台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也不再辩解。
渐入市区,道路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行渐高,随着渐渐抬起的高架桥,仿佛行驶在半空中。詹台一路上开得轻车熟路,像是十分熟悉路况似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小海好奇地问。
“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全中国我哪里没有去过?”詹台看了看小海,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乱,谁给剪的?”
除了茉莉,还能有谁?
他从在楼梯里看见她的那天,每个月最盼望的那天就是头发长长,坐在镜前等她细瘦的手指卷起他的发梢,再一剪一剪落下去的时候。
像是真正的亲人那样亲密。
詹台浅浅摇了摇头,笑着吐槽:“……她呀,开了个洗头房,结果把你的头发剪成这样子……”
小海却哼一声,别开头躲开他摸他碎发的手,果断维护茉莉道:“我觉得挺好的。”
詹台不再说话,眼中的赞许一闪而过,把车缓缓停在一家饭店的前面。
小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狭窄的行人道上,打扮时尚的人们步履匆匆,远方一栋高楼,上面写着“梅龙镇广场”几个字,让他回忆起家乡那栋有些老旧的富兴商城。
詹台端着两个碟子回来:“老盛昌的生煎很出名,我更喜欢小笼包,你试试,看喜欢什么。”
小海饿了一天,也不再客气,说了一句“谢谢”之后便夹起一只小笼包往嘴里送,入口嚼了两天,突然皱了眉头。
他极快地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但詹台心细如发,立刻意识到不对,笑眯眯地问:“怎么?吃不惯吗?”
小海点点头,坦白道:“包子是甜的。”
“呵……”詹台笑了,“等以后你就知道了,明明是同一样食材,天南海北口味相差巨大。吃肉粽的遇上吃甜粽的,争豆腐脑到底是甜还是咸的,元宵里面包芝麻还是包肉的,每个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
他往椅子背后靠去,潇洒的动作自然而然:“所以啊,我们都要努力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吃遍大江南北,尝尽天下美馔佳肴……”
詹台想了想,起身重新去了柜台,没多久,服务员送上了一碗喷香扑鼻的面条。
“葱油拌面配大排,吃吧,这个你肯定喜欢。”詹台轻声说。
小海捏起筷子,默默地扒起面条送入口中。
入口的那一瞬间,葱油和肉汁的香味在舌尖糅杂,油而不腻的面条像是长了腿,一个劲儿地往他的肚子里滑,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美味,是真的很美味呢。
可是詹台无限制的包容和好意,却让小海有一种隐隐的心惊。
他知道,每一个能看见茉莉的人,都是即将赴死的人。
可是他却并不知道,自己会是以何种方式去赴死?
为什么在他面前,先是茉莉后是詹台,他们总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生命的可贵呢?用美食、用快乐、甚至用友情,来向他证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魅力……
难道他自己有一天会面临活着还是死去的选择么?
小海默默吃着面,只觉得自己的推断渐渐往无限荒谬的地方飘去,以至于直到詹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问你好几遍了……”詹台笑眯眯地说,“怎么样?没意见吧?”
什么东西没有意见?
小海眨眨眼睛。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家酒店式公寓,就那种airbnb的,你知道么?最近生意不太好,能把房子借给我们免费住一个晚上。”詹台眼神闪烁,像只大尾巴狼,温柔万分地说,“我们今天晚上就住在上海。你没意见吧?”
小海点点头。人家都说了免费住,他能有什么意见?
“哦对了,还有……这家公寓啊有点不太一样,”詹台渐渐露出了狐狸尾巴,笑起来时的八颗白牙像在发光,“唔……传闻中嘛,有点闹鬼……这个,你也没意见吧?”
小海脚步一顿,抬起头来觑了詹台一眼。
“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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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紫国际青年公寓……”小海轻声念出酒店公寓的名字,皱了下眉头。
一栋不高不矮、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老楼,矗立在老城区一座地铁站不远。酒店式公寓有八层,楼下是一家华联超市和几间生意十分红火的小饭馆。和楼下的人声鼎沸、人行道上都停满了私家车不同,楼上的酒店式公寓看起来十分冷清破败,天已黑透,八层公寓楼的窗户只有几间零星亮起灯,大多宛如黑乎乎的洞口,压根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公寓楼的两座电梯都同时停在一楼,直到他们在磨磨唧唧的老迈的公寓管理员那里拿到了钥匙,电梯都没有挪动过一层楼。
“上面没有人住,下面为什么生意这么好?”小海有些奇怪。
詹台耸耸肩膀,理所当然道:“……阴气聚财,上面越是闹鬼闹得没人来住,下面的生意越是红火。”
电梯就在楼梯间的旁边,暗黄色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吱呀呀。两座电梯在他们两个靠近的时候,突然敞开了大门,像是自动感应似的。
小海愣愣地看着没有被按过、一片黑暗的电梯按键,和贴满各式小广告的电梯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跟在詹台的身后,跨进了电梯。
电梯的速度很慢,慢得让两个人的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似乎过了好几分钟,眼看着电梯上面的红色数字才刚刚显示了“四”,詹台憋得脸都有些泛红,干脆按了下“五”,说:“我说,咱俩还是走楼梯吧。”
电梯果然在五楼停下了。
可是暗黄色的电梯门吱吱呀呀地打开,门外却是一片漆黑。隐约的月光从走廊两端的小窗照进来,更显得走道里面黑得渗人。
詹台笑了笑,举起手机照亮小海面前的一小段路,撑住电梯让他走了出来。走廊两旁是错位的公寓门,地下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海的呼吸渐渐急促,却努力维持镇定,伸手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突然间,楼梯间的灯倏忽一下亮了起来。和方才的漆黑寂静相比,狭小的楼道间亮如白昼,让小海霎时闭上了眼睛,拽住了身边詹台的衣服。